第4章 第4章

琵琶乐声低低地从窗外传了进来,沈和闭目躺下细细听着,眼皮发沉,心底泛起无限的涟漪。

腕骨传来细密的疼,四岁女童的牙印镶在旧疤上,像朵溃烂的红梅。躺下前她将染血的纱布缠了三道。

此时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母亲的血玉镯从案头滚落——

雪粒子突然灌进鼻腔。

梦里百里氏祠堂浓重的铁锈味涌进喉管,她看见父亲布衣下的肠子垂在院中冰面,母亲自刎被捅穿的喉咙里插着半截金簪。血漫过她绣着白梅的鹿皮靴,刽子手的刀柄在雪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上面刻着与明成帝扳指相同的龙纹。

“宁宁闭眼......“母亲最后的血沫似乎溅在她眼睫上。滚烫,烫得她仿佛浑身起了火,噼里啪啦地灼烧着。

剧痛从琵琶骨炸开,苏氏暗卫把她扔进乱葬岗时,枯枝正插进她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乌鸦啄食她掌心血肉时,她听见自己腿骨折断的脆响。雪地突然映出火把的光,有人用苗刀挑起她的下巴,那把刀柄上刻着苍鹰图腾。她费力想睁开眼睛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却总是隔着层迷雾看不清楚。

一道沉郁的声音撕破时空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摇晃着泛起阵阵涟漪——

“此女眼中有业火。”

混沌中爆出刺目的红,沈和猛然坐起。腕间纱布不知何时挣开,血珠正顺着掌纹爬向铜镜,镜面突然映出母亲破碎的脸。她咬住溃烂的伤口把尖叫咽回去,铁锈味混着记忆翻涌而来。

妆奁最底层突然发出脆响。染血的纱布下,藏着半块血玉镯碎片。另外的半块去了哪里,她不记得,正如她此刻破碎的神智难以找到归处。

此刻碎玉边缘正抵着新渗的血,恍惚间又变成在她家祠堂里杀人如麻刽子手的刀尖。

窗外更鼓惊飞寒鸦。沈和把纱布浸在冷茶里,水面便突然浮出父亲被砍落的头颅。她陡然徒手打翻茶盏,瓷片翻飞零落一地时,仿佛看见十四岁的自己正在雪地里艰难爬行,身后拖出的血痕里埋着碎齿与断甲。

碎片击中的铜镜突然裂开细密的蛛网纹。她盯着裂缝里晃动的烛影,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夜,濒死的自己蜷缩在马车角落,那人的狐裘扫过她溃烂的伤口时说:“凤凰浴火前,总要先尝透焚身之痛。“

血滴在宣纸上晕开红梅,她颤抖着提起狼毫去蘸墨,笔尖勾出一个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图腾。那是一只苍鹰,高昂着头颅展着翅膀,脚上却拖着一段锁链,仿佛要将那天空的宠儿拉下无边的地狱。

五更梆子响时,沈和将染血的纱布扔进火盆。焦烟腾起的面孔里,母亲破碎的嘴唇正吐出临终那句未尽的“宁宁”,而十四岁雪地里爬行的自己突然转过头——

左眼窟窿里钻出的乌鸦,喙尖正衔着半片带血的苍鹰图腾。

“大人!”

外间传来墨洗的声音彻底将她从梦魇中惊醒,冷汗顺着脊梁滚落,浸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肉,湿湿黏黏好不爽利。

“大人,那三人来了,此刻正在院中。”墨洗在外间站着说话,屏风内只听得一声低应。“大人打算如何安排这三人?”

屏风后忽有碎玉声响,鲛绡帘隙里先探出一截霜色指尖。

沈和道:“先去看看,旁的再说。”

沈和扶着易容后僵硬的脸皮跨过门槛时,紫色长靴正碾碎廊下飘进的梧桐叶,发出一声脆响。

三人中,南白最先看见沈和,立刻低头拱手行礼道:“拜见沈大人。”

南白低首时发冠微斜,露出鬓角刻意染白的发丝——这年方二九的探花郎似乎很爱扮老成,浑身却透出年轻的读书人才有的书生稚气。

沈和眼神淡淡扫过南白刻意染白的鬓角:“探花郎用的乌发膏,似乎火候过了。“

南白猛地捂住发际线,十八岁的面容硬拗出四十岁的腔调:“我……我这是少年老成!“

此时另外两人也低头拱手行礼,却并未多说一句。沈和看向三人中唯一一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看得出神的状元郎,心底里只觉得有些无奈。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初砚明是在同她闹别扭。

奇也怪哉。

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门口执勤的侍卫进了院子,单膝跪下抱拳道:“大人,刑部的人过来了。”

沈和点头,示意将人请进来。

新上任不久的刑部侍郎捧着的卷宗浸透尸臭,帛布上洇着五道血指印:“禀大人,西市胭脂河捞出五具女尸,后颈皆刺着半朵梅花。”

话毕,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便将五具尸体抬了进来。

沈和却是眯了眼睛,并未接那卷宗。

刑部侍郎面上不悦,道:“大人这是何意?”

沈和道:“刑部什么时候连案子都破不成了,将四方馆当成了什么便宜地方不成?”

刑部侍郎没有接话,反而转头看向一边站着看戏,却捂着口鼻不做声的三人:“呦,大人这还有客人在呢,真是唐突了。那不如……就定成悬案吧。”他面上带笑,也不知是挑衅还是嘲弄。

话毕,竟将那卷宗随意一团,扔到身后那抬着的女尸身上。

“曼陀罗混着断肠草......”南白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闭嘴!”

沈和冷喝声未落,初砚明已脱口而出:“既然有案子,大人为何袖手旁观?”

沈和不答,冷声道:“你二人既然一副菩萨心肠,便去查吧。”

此时,无甚存在感的榜眼宋诚竟也拱手颤声开口:“小……小人也愿同两位一同查案。”

沈和转身便走,未置一词。

眼瞅着天色诡异地暗下来,又要下雪了。今年的雪格外多,老天爷大概又要收人了。

子时三刻,苏府后院的锦鲤池泛着腥气。苏诀弘独自一人坐在屋中饮酒,身边只有一个婢女服侍倒酒。

沈和将鹤嘴铜壶倾到第三遍时,礼部尚书苏诀弘终于开始抽搐。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老臣布满寿斑的手死死抠住紫檀榻沿,喉管里挤出漏风的嘶鸣声:“血……血书……”

“苏大人是说这个?”她指尖挑开婢女襦裙,露出腰间伪装的蹀躞带。染血的残页在烛火下蜷曲,正是父亲绝笔信被焚毁的最后一角——“百里氏蒙冤”的“冤“字只剩半边鬼影。

琉璃瓦被白色的雪压得失了华丽颜色,嘴角的血珠滴进滚沸的茶汤。老臣浑浊的眼球凸出:“你爹……咳咳……亲手把毒酒……”

沈和的银刀鞘尖抵住他喉结:“是这杯雪里青吗?”鎏金盏中碧色毒汁轻晃,浮起四年前御赐鸩酒的冷香。

赐了毒酒便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在她爹无奈服毒后还要去将她爹的尸身大卸八块。

苏诀弘突然痴笑起来,镶金的义齿磕出血沫:“那位……绑了我初生的幼子……”他枯枝般的手指戳向自己心口,官袍下隐约透出陈年旧伤,“三十二根透骨钉……钉在……钉在……”

如同窗外惊雷劈开夜幕。沈和瞳孔骤缩——老臣掀开的衣襟下,带着旧伤的皮肉竟无一完好。

“好孩子……”苏诀弘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这毒……比当年的甜……”

喉骨碎裂声混着更鼓传来。沈和看着老臣瘫软的身躯,忽然瞥见榻底暗格微开。染血的玉貔貅压着半张药方,墨迹竟是父亲惯用的金丝燕墨:“雪里青解药,需嫡亲血脉心头血为引”。

这是何意?沈和脑中混沌一片,当年之事难道另有隐情么?

不!不会!

当年分明就是苏家第一个站出来成了百里氏谋反一案的人证,就算有难言之隐又如何?被人落井下石难道还要问问那人是否有难处么!

更漏声里,沈和掰开苏诀弘僵直的手指。掌心躺着的不是预想中的私印,而是半块褪色的长命锁——正面刻着百里氏家纹,背面小楷工整:“赠诀弘兄三子周岁,百里瑞于立夏”。

沈和咬着牙硬挺着眼眶的酸意,既然做了小人,还做出这样一副深情厚谊的样子给谁看?只是枉费了苏氏与百里氏的百年交情罢了。

“喀嚓——”

她踩碎廊下一截枯梅枝,玄色靴底沾着的血水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红痕。身后爆裂声骤起,火舌顺着苏府百年金丝楠木梁攀上天际,将雪粒子烧成灰烬簌簌而落。

“苏世叔。”她忽然驻足,垂眸望着掌心半块长命锁。鎏金锁面映出冲天火光,“黄泉路黑,“沈和将长命锁抛进火海,锁链穿透烈焰时发出凄厉尖啸,“来世做个好人。”

我爹他,会原谅你。

沈和迈过垂花门时,玄色披风扫落檐角冰凌,碎冰碴正扎进苏府匾额“清正廉明”的“正”字。

“主子,亥时三刻了。”

墨洗捧来的狐裘沾着曼陀罗香,领口处却缝着圈雪貂毛。

七十步外的老槐树上,初砚明静静看向这边,少年指节扣着树皮,仿佛是想将才半年多未见的容颜刻进年轮缝隙。

“刑部的仵作寅时到。”墨洗压低声音催促道。

一片梅瓣掠过沈和眉梢。她若有所觉地望向老槐树,初砚明却在瞬间翻落枝头。少年掌心被树皮割破的血滴在雪地上,化作片片梅花瓣。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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