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承一时恍惚,全然以为自己听岔了,轻声问道:“您说什么?”
苏诀弘收回手,背过身去道:“太子口谕如此,为父亦没有办法。”
苏子承跌坐在椅子上,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耳边亦嗡嗡作响。
再回过神来,他陡然站起身来,将那烧了大半的火盆踢翻,连着那本他翻过无数次的书也扔进了火里。
他心中慌乱,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只低下头去问道:“太子如此做是为什么?”
苏诀弘道:“今日沈和过来,说靖王之死是暖晴所为……”他转过身来,盯着苏子承的脸,“此事你可知情?”
苏子承苦笑两声,狠狠颔首道:“儿子知道。”
苏诀弘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怒极质问道:“你们姐弟二人自小便是有主意的,我竟没想到你们能做出这样的事!谋害皇室,这可是要灭族的!”
苏子承挣脱开来,厉声反问道:“怪便怪他拿着阿宁的东西来炫耀,明明是抢来的,给百里氏扣上谋反的罪名充公了便是他的了?何其厚颜无耻!”
回应他的是苏诀弘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苏子承被打得气焰消了两分,却还是不依不饶道:“我竟忘了,父亲当年不也是助纣为虐的一丘之貉么?”
苏诀弘脸色气得涨红,他喘着粗气,好一会才能说出话来:“混账!”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扶着一旁的柱子,低声道:“当年的事,你便全然无辜么?若是百里氏的鬼魂来复仇,只怕第一个便要索你姐弟二人的命!”
这话说完,他又觉得有些重了,只好敛了怒容,软声道:“此事既然因你而起,由你去赎罪也是应当。往后苏家便要全靠你弟弟子期了。”
苏诀弘不再管苏子承如何,决绝转身便走。对这两个孩子,他已经仁至义尽。
于是当日早朝,便有了礼部尚书痛哭爱女离世,又提出将次女嫁入东宫做侧妃。
与苏诀弘相熟的官员只当他是病急乱投医,将族内的女子又塞给太子,只可惜一副贪心不足的样子,十分地丢了脸面。
明成帝此时身体已经不好,早在数月前便命太子监国。于是此事太子也很是给这位丈人面子,安慰几句后便应了此事,还说太孙年幼急需一位母亲来照料,如此亲上加亲是最好的。
在一众朝臣还在观望时,两人便把这事定了下来。
婚期就在三日后。
按理说太子娶侧妃不该这么匆忙,可是太子妃丧期,一切从简又是个好名头。
于是苏子承连一件合身的喜服都没有便被塞进了花轿。而这顶花轿竟然直接抬进了太子妃生前住的院子。
花轿落地,轿夫喜婆丫头婆子什么的便都走了,一时四周竟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苏子承心中早已有了预想,却也不免有些恐惧,正在踌躇时,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了轿帘。
“侧妃还不下轿么?”沈和嘴角勾着笑意,“莫非要等太子来背?”
苏子承怔然,他看着眼前这人,内心翻起惊涛骇浪。
此人他从未见过,却已猜到身份。
金冠,皮面,紫色长靴,白色虎皮披风。一见便知是四方馆沈和。
外面刺骨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苏子承心里竟觉得已经成了冰,“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沈和不愿同他说些废话,示意墨洗将人绑了弄出来。
被五花大绑的苏子承半点不曾挣扎,就被两个四方馆侍卫抬着进了屋里。
苏子承被随手扔在地上,十分没有尊严,却依旧不发一声。
沈和进了屋子,墨洗将门关上开始生起炭火。她站在火盆旁边,将已经没有温度的手炉递给墨洗。
苏子承被丢在角落里,火盆刚点起来,温度根本传不到他那里,便开始冷得发抖,嘴唇都发紫了。
沈和烤着手,道:“地上凉,快把侧妃扶起来。”
两个侍卫这才将人从地上拎起来,到火盆近一些的位置。
苏子承:“大人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沈和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抬手便让人都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苏子承被沈和盯得心里发毛,不禁后退两步。
沈和:“苏暖晴似乎什么事都愿意同你说。”
苏子承此时也不管沈和竟敢直呼太子妃姓名,只得赶紧低头应声。
沈和:“毕竟一母所出,姐弟连心啊!”
“不过……她可曾同你说过自己曾爱慕过……什么人来着?”
苏子承脸色顿时白了两分,连呼吸也轻了。“大人在说笑么?我姐姐她心里只有太子一人。”
沈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也压了下来,“是么?那为何太子妃死前竟念着什么百,什么里的?”
苏子承猛然跪下,膝盖却不觉得疼,口中只来回重复着:“大人明察,我姐姐她对罪臣百里瑞半点情分都没有啊!”
沈和冷笑一声:“那你又如何解释?”
苏子承伏在地上,颤抖道:“都是长姐一时鬼迷心窍……她,”好像忽然就回过神来,他赶紧止住话头。“是我,我曾与百里氏长女有婚约在身,恐怕是长姐心系我的婚事,这才……”
话音未落,紫色长靴便以雷霆之速猛地踹在了他心口!
这一脚恐怕是十分的力道一丝未留,只教他在地上连翻了两圈,喉咙里也满是甜腥味。
沈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带着怒意:“你当我是在同你说笑?”
苏子承这才深刻体会到了沈和传闻中的狠辣,上一秒还心平气和地讲话,下一刻便翻脸无情。他深知此事他瞒不住,可若是真的和盘托出,别说苏家如何,他早就不在乎,可他这条命就真的要交代在这东宫里了。
他轻喘粗气,一只手捂着心口,嘴巴张着却半晌说不出话。
沈和却敛了怒意,手臂一抬,桌边滚烫的茶水便泼了苏子承一身,他这才能发出声音来,便开始求饶。
沈和神色有倦意,却是转了话题:“你嫁妆里那珍珠头面不错,本官便拿走了。”
脚步刚动,便被一只手抓住了。
苏子承伏在地上,低声哀求道:“那头面是我亡妻的遗物,求您……给小人留一个念想。”
沈和一脚踢开那只手,道:“太子侧妃何来的亡妻?”
苏子承突然低笑了几声,松开手,眼中含着泪花,“大人说得是,您既然喜欢便拿走罢。”
沈和回府前便被太子急召进了宫。
太子只命她在一旁坐下,便有仆从上前来说人来了。
沈和还在疑惑,便见一个仆从引着三个人进了内殿。
她心下思量,连三人的脸都未看只等太子说话。
太子道:“这三人便是这次殿试的三甲。温卿不妨猜猜哪一个是这次的状元。”
沈和这才抬起头去仔细看面前这三人。
最左边的人看着年纪与她相仿,十**的样子,面容端正如玉,似乎不是世家子弟,一身衣裳也是布衣。
而中间的年纪便偏大了,也许孩子都会跑了。
至于最右边的……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至于容貌……一双狐狸眼,乍一看过去竟有几分奸臣的样子。奇怪的是,这张脸是她初见,竟觉得很是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而她的确失去了数年的记忆。
记得自己曾享尽荣华,也记得一朝陨落谷底,死了爹娘。
更记得自己被人送到某地,扔在郊野。而下一刻自己就在皇城外了,身上还有着莫名来的武功,还有不知从哪学来的易容术。
似乎连上天都在帮着她复仇。
也许她确实认识眼前这人,不过究竟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太子见她愣神不语,却是笑了笑道:“温卿猜不出么?”
沈和赶紧起身拱手道:“只看三人面相的确是猜不出,还请殿下给个提醒。”
太子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便自己站出来罢!”
最右边的狐狸眼睛竟上前一步,“小人初砚明,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沈大人。”此人压低头,从始至终并未将眼神放在她身上。
也是,她此刻面上易容,又戴着半边皮面,哪怕是熟人恐怕也是认不出的。
太子道:“这三人尚且稚嫩,孤想着不如去到你的四方馆里历练着,待来年再为他们封官不迟。”
几人跪下谢恩,便跟着沈和离开。
沈和是坐马车来的,轿厢不大,坐她一人还好,若再加上三个人,只怕是要被挤成肉饼了。
于是沈和便让他们明日自行前去四方馆,说完便上了马车离开。
三人皆拱手送她离去,见沈和马车走远,榜眼宋诚赶忙拱手道:“家里夫人还在等着,便先走了。二位明日四方馆见。”
两人皆颔首。探花郎南白也匆匆离开后,初衽景回首看向沈和离去的方向眯了眼睛,若有所思。
沈和回到府里墨洗便将这三人的家世背景说了个清楚。
就说那年纪最大的榜眼吧,三十有二,家里夫人是个暴脾气的,膝下有二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中榜眼前也是靠夫人的娘家贴补过日,很是清贫。
至于那年纪与她相仿的探花郎呢,无父无母,也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冒出来的,连身份也是新办不久。
最后便是才满十四的状元郎了,家父是有名的清流初溏,蝻城太守,一个七品小官。
这么一个看着邪性的孩子竟是清流之后,倒也是令人唏嘘不已了。
夜深,沈和只着里衣躺在塌上,屋外竟传来了几声猫叫。临近年关,外头连积雪都有半尺厚了,哪里来的狸猫?
还未等她穿上衣服,一个人形的东西竟砸碎了窗户飞进了屋内。刺骨的寒风吹了进来,沈和打了个寒战便披上了披风。
那人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而沈和也终于认清了。
“阿狸!”
阿狸瞪着眼睛看她,面上有些疑惑,却依旧朝她爬了两步。“啊啊……”她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好用手比划着。
沈和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又将手炉塞到她手里。这孩子是用身子将窗户砸碎进来的,此刻背上也是伤痕累累。
沈和咬着牙忍着不去碰她,只温声问道:“阿狸是怎么了?”
谁知,阿狸竟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一低头张嘴便狠狠咬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口是使了十成的力道,一眨眼的功夫,血便顺着阿狸齿间溢了出来。
剧痛令她皱紧了眉头,沈和忍得辛苦却并没有反抗,竟只是沉默着任她咬。
“大人!”昏暗中,鸢苓奔进内室便见到了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直觉昏天地暗,恨不能昏过去才好。
沈和竟也只是抬手,道:“阿狸是怎么回事?”
鸢苓赶忙跪下道:“奴刚刚是在为小姐梳洗,不知哪里触怒了小姐,这才……”
阿狸松了嘴,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沈和。
沈和轻抚她的头,只道:“她喜欢听你的琵琶,把阿狸带回去弹给她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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