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夏站在院子里等谢英起床。
他一晚上没能再睡着,只能张着眼等待天亮。
院子的紫荆树花开了,紫色的花开得正好,大多绰约在枝头,几朵掉落在地上。
江夏走过去捡起来一朵,细细观察,数着花瓣,抖了抖花蕊。
“怎么?”谢英吃早饭的时候问他,“没睡好?”
江夏喝了粥,咬了口馒头,眼神恍惚:“挺好…”
“今天速度得加快了,不然那赵工头肯定又要催。”
“他从来都是催个不停,”白琴给江夏夹着小菜,“做不完还不是可以再拖一天…当心累着。”
“不会累,今天应该能刮完,”江夏边吃边回,“几天后不就要刷漆了吗?”
“等腻子干的那几天,还得去风花溪小区,那边有两个活。”
“好…”
江夏今天的速度比谢英慢,可能因为没睡好,也可能昨天的梦一直侵扰着他。
中午白琴用带来的电饭煲做了豆汤饭,喊他过去吃,发现自己胃口也不怎么好,吃了几口就继续工作。
赵工头过来监工,见谢英在吃饭:“吃饭呢?今天这墙能搞定不?明天他们要铺地板了。”
“就知道催,”白琴表示不满,“没看我们也是一刻不停地在做吗?”
“我的工作不就是催吗?你当我想催?公司接的单,规定什么时候交付就得交付,他们催我,我催你们,都是打工人。”赵工叹口气转头去看另一边忙个不停的江夏,“小夏,跟着你师傅学那么久,是不是该出师了?”
“还没呢,”江夏没回头,手上继续忙,“还得再学学。”
“可以了可以了,都几年了,”赵工点了根烟抽,递给谢英一支,“该让人家出去自己接活了你。”
“是可以了,”谢英虽然嘴上说着这话,表情却似乎不太乐意,“你要是有什么小的活儿,慢慢介绍给他。”
赵工看出他的不乐意,毕竟出师后会抢些他的活路,还有就是以后结算直接结算给江夏,不通过他,就不能从江夏身上捞好处。
这些他都懂,只是不说。
“你大儿子是不是都带女朋友回来了?”赵工转移了话题。
“是啊,”白琴高兴接过话,“年底说结婚呢。”
“那房子呢?准备好了?”
“首付是给他攒够了,贷款还得他自己还,哎…攒完大儿子的还得攒二儿子的,一辈子就为了这房劳碌了。”
“家家都这样。”
赵工附和着闲话,眼神老往江夏那边瞅,心里有着什么盘算,等谢英他们吃完午饭去忙碌的时候悄悄走到江夏身旁。
“明儿个有个活路,在西边,我8点到巷子口接你。”
“晚上?”江夏疑惑,“什么活路?”
“你过来就知道了,别让你师傅发现啊。”
“不跟师傅说是不是不太好?”
“另外的,跟你们这行没关系。”
江夏观察赵工那份神神秘秘,有些担忧,但还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傍晚谢英和白琴收拾好工具准备走,见江夏手上还有些尾巴,谢英语气严厉了些:“你今天是不是心不在焉的?”
江夏自知自己今天精神不太好,速度慢了些,只好带着歉意点点头:“我就好,师傅师娘你们先回。”
“不能因为私事影响工期知道吗?”
“知道了。”
“好了好了…”白琴推着谢英往外走,“也没耽误事嘛。”
江夏看他们远去,叹了口气,赶紧将剩下的工作做完,电话响起来,是疗养院。
一般就是提醒他去交钱了。
工作做完,天色向晚。
桶子里还剩好些调好的腻子膏,他觉得扔了很可惜,拿起个小刮刀,找了个吊顶剩下的薄木板,蹲在地上将那白色腻子一点一点往上抹。
……
今天仲季常姑姑的生日,在天海酒楼包了个大包间。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他光进门打招呼就打了10多分钟,招呼玩坐在大圆桌靠里的边角,拿眼去观望这么一群喧闹的人。
不管谁的生日,不管家里有什么重大事件都会聚,聚在一起说的事永远都是那么几件。
从投资说到上市,从股价说到银行贷款,从业务说到开阔海外市场。
他爸爸仲振全坐在最中间,俨然一副大家族长辈的资本家姿态,那手里的拐杖作为一种装饰握在他手里,指姆还带着一醒目的宝石戒指。
仲季常瞅着那戒指发着笑,抽着烟。
这么一大家子人如果聊起每个人的私事,那是根本聊不完的,所以一般从父亲聊到叔叔,叔叔聊到姑姑,再聊到大哥二哥,大姐三哥,时间就已经过去好些。
话头永远都聊不到仲季常的身上,就连打电话喊他来参加聚会都是他爸爸的助理打的电话,想来好像半年没和他父亲说句话也是常有的事。
要是想跟他说句话也简单,就是你不来这些家族聚会,他就会亲自给你打电话了,骂你一通,还得让你去他面前,当着面骂你。
吃完饭,仲季常起身,往角落的沙发里去窝,烟不离手,偶尔抽上几口。
他也喜欢当个影子人,喜欢去看他们怎么闹,怎么说话,怎么笑。
说到动情处,还会热泪盈眶。
“季常~”他大哥仲广霖走到他面前,手里端着酒,“怎么又一个人坐这儿,酒也不喝。”
“等会儿还开车呢,大哥你也少喝点,不是都查出脂肪肝了吗?”
仲季常吐了口烟,挂起与刚刚不同的笑去回他大哥的话。
仲广霖摆了摆手:“诶~人生在世,不为享受来,那干嘛来?脂肪肝嘛,要去相信我们人类的智慧,医学能帮我解决。”
“嫂子可不这么想,”仲季常将烟头按在一旁的烟灰缸里,“你瞧,嫂子正朝你看呢,小心回去罚跪。”
“哎…”仲广霖喝完手中的酒,“你嫂子不懂人生的乐趣,只管着眼前那点细碎,说不上几句话就是责任规划,本事大小,烦呐~”
仲季常冲他笑,望了眼他二哥仲广路,他一边和姑姑说着话一边也往自己这边瞅,眼里充斥着不满。
等大哥一走,他就走了过来。
直截了当质问起他:“那几家玩具厂商打电话跟我这儿投诉呢,你怎么的,那么多货,全都让重新做,知道成本多大吗?人家都威胁说以后不跟我们合作了。”
“不合作就不合作吧,现在国家下的新规定,儿童玩具材料安全性要提高,指标改了有什么办法。”
他的笑还是那一抹,也不觉得仲广路的质问会让他不舒服。
“那你也等下批货再让人改啊,人损失多少…”
“你是在担心他们损失还是觉得这几批货可以趁此机会,让厂商让利,你好低价收了大赚一笔?”
“既然你也已经想到了,我就不多说了,”仲广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用力,“不要忘了,这公司做主的不是你。”
说完就朝仲振全那边走,说了几句话,仲振全眼神朝这边儿一晃,点了点头,仲广路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种宣誓,一种胜利。
仲季常忍着笑,又点了根烟,透过自己吐出各式各样的烟雾去看这几十号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各自为乐。
晚间酒席散了,他站在酒楼门口送他爸爸走远,才自己开了车走。
车没有开空调,打开车窗,让自然风往里面灌,吹动着他发丝,嘴角弯了弯,想起什么事,更弯了些。
他在别墅门口停了车,里头朦胧着灯光,下车往别墅走。
他走路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空寂的房子里,动静也算比较响。
不过前方那人正专注的做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现他走过来,在他身后看了他半天,他都没察觉。
仲季常看他画得差不多,附身,在他耳旁,呼气的同时——
“画画呢~”
“啊…”江夏反应却是一僵一愣,抬头见是他,急匆匆回他一个笑,“不…不是画,就是觉得这些腻子膏倒掉挺可惜的。”
仲季常蹲在他身旁,细细去看那地上的东西。
一30厘米长20厘米不规则的薄木板上,用腻子膏一点点堆砌起来的一朵花,周围两片叶子,构图虽然不是很好,但是有种随心所欲表达的心境之感。
心想:是把腻子当颜料了,还是厚涂堆砌的画法。
好奇问他:“是朵花…紫荆花吗?没有颜色不太能看出来。”
江夏欣喜:“那你是怎么看出来是紫荆花的?”
“叶子,我小时候觉得紫荆的叶子像屁股,我妈妈说像颗胖胖的心。”
“我们那边说这叶子像羊蹄。”
“是有些像…”
江夏此时脑子里出现了昨日梦镜,怔色半晌,不敢抬头去看现实里的他,默默垂着头继续将腻子往画上抹。
仲季常看出他的尴尬,笑出一种故意:“不好意思了,昨天把你刮好的墙弄乱了,害得你又加了会儿班。”
“?”
江夏脑子纷乱,咎其的原因他不敢多想,却被他却那么轻松地说出来,不禁好奇这个人,抬了眼,发现俩人距离好近。
见那笑脸被放大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醉人神态,忙又低了头,手有些颤,往上堆砌的腻子没在合适的位置落下。
“呀…”仲季常一看他紧张的神态,实在有趣,逗他,“画歪了呢。”
“……”
江夏赶忙去将那错误的一处刮掉,神情已经慌张到无法舒展开紧蹙的眉头,脸上晕出了某种似花的色彩。
仲季常瞧着那脸上似红牡丹的颜色,不得不拿手往自己嘴上去抹,好忍住那不受控的笑声。
他拿出烟,递给他一支,见他不喜抽烟,就自己点了来抽,边抽边问他:“你以前学过画画?”
“没有,就自己喜欢,”江夏把头埋了埋,想将慌乱埋走,可脸上的花色埋不走,说的话都有些仓促,“小时候喜欢用泥土抹,在工地的时候用水泥抹,有一次午饭后不忙,我在一块砖的侧面用水泥抹出一枝梅花…”
手在空中比划那块砖头:“后来顺手砌在了墙里,谁也看不见,就只有我知道,那千篇一律的水泥墙里,有一块长了梅花的砖头…”
江夏想起当时的心情,多说了些话。
仲季常边抽烟边看他专注地去堆砌那朵花,说起这件小事的时候,眼睛还闪着些光芒,不由得多看了他的脸几眼。
五官分布得也很完美,就是神情看上去有些呆。
这种呆呢不是种笨或者愚蠢,像是种掩藏着某种性子的故意,故意让人觉得他呆,好让别人不那么注视他。
瞧了半天,随后笑问他:“你怕这腻子浪费,但是作成一幅画以后,它会变得更有价值吗?”
“总比默默无闻当垃圾扔了好,虽然最后他还是会被当作垃圾扔在一旁,但是…”江夏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好直抒心中最直接的想法,“只是莫名觉得这样会比一团腻子粉有价值。”
“但是改变了形态,”仲季常接他的话,懂他的意思,“给你带来了愉悦,所以就提升了那么点儿价值?”
“是…好像这样,它就不再是一团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它现在是朵不会凋谢的花,虽然不是很好看。”
“挺好看…”
仲季常吐了口烟,托着下巴就这么蹲着瞧他,瞧完那双剑眉又去瞧那卧蚕,想往眼睛里头再去细看,见他只专注地去将那白色泥块慢慢变成他所谓有价值的花儿,心里有了个主意。
“可以上点儿颜色…”
说完起身去别墅外,捧来了一把胭脂花,一把绿叶,用石头砸成花泥,用手一点一点轻轻往那画上抹。
江夏沉迷地去看他抹,心里不禁去想:他的手也真好看,精致,干净又漂亮。不像自己的,又大又粗躁,还翻着皮。
时间悄无声息去流淌,生怕打扰了这两份专注。
江夏见那手指尖抹过的地方,本来白色的东西有了色彩,像是有了生命,却忽然从心里冒出一感触,那感触有些伤感:
“这样,算不算是用别的生命来成就了这本来没有意义的东西?”
“?”
仲季常诧异抬头,凝神望进那双认真有些呆傻却蕴含着忧郁的双眼。
心里像是有了什么念头,茫然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胭脂花液在那本来白皙的指尖上,暗红得显眼。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侵袭了进去,他不得不停下了手,呆愣着眼去看自己的手和地上的画。
“怎么了?”
江夏只是随口一说,见他表情骤变,不似先前那么随意。
“呵,”仲季常察觉到自己的心境落差,定了定心神,又笑出先前的淡然,“我们人,不就是靠着吸食其它的生命存活的吗?如果人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那么,那些生命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
忽又停止了话语,像是陷入了某种记忆里。
那记忆里,全是红色的雾气,他看不清,摸不到。
嘴里不自觉呢喃:“可要是没有意义呢…”
说话间慢慢将花液抹干净,画也就成型,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画就留这里吧,到时候我挂在这大厅的一处墙角,”仲季常站起身,腿有些麻,还有点晕,闭了眼让自己站稳,“这样,意义又多了一些,对吧。”
江夏目送他走远,将那画小心翼翼地搁进自己包里,他想把这幅他用手指上了颜色的画,挂在自己卧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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