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季常开车回去的时候,心跳有些快,他不明白这种速度的跳动是为了什么,也没去多想,洗漱完就上床睡了觉。
他不喜欢开空调,听不得机械化的风声,就把房子里的窗户全都打开来,让外头自然的空气和风往房间里面灌。
白色纱帘被风吹起,他光着身子,只穿了短裤,蜷缩在灰色被单里,入了梦。
他一直以来不想再去回忆的梦。
一群人围着他叫喊,不…不光是对着他叫喊,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
那女人很漂亮,笑起来像是阴云的天气里,乌云渐渐散开后透出的明媚光束。
乌黑浓厚的长发齐腰,没有任何装饰,当头发遮挡了脸,就用那纤细的手往后随意一拨,发丝像是波浪般被撩到了身后,随意流动。
“季常…”
她蹲下来喊他。
他跑过去,想看清楚那张总也看不够的脸,那张脸经常对他笑,还喜欢用那圆翘鼻头磨蹭他的鼻头。
“妈妈…”
他高兴地喊她,正要用手去抚摸那丝滑的黑发,却见那头发被人扯了过去,人也被扯到他摸不到的地方。
有人在打她,她不得不用手去挡,他跑过去护着她,却被她反手抱在怀里,让那些棍棒和拳头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啊…
不…快醒过来…
猛地睁开眼,出了一身的汗,呼吸急促后慢慢去平复…
又是…
仲季常坐起身,去冰箱拿了瓶水,漆黑寂静地周围还响着那凄厉发着恨的声音。
“让你儿子活下去的唯一一条路,就是你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生命的存在,总是伴随着其它生命的死亡。
这是他小时候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他最后听见她说的话,说话的人依然是那么漂亮,但是声音却已经没了生命力,如死水,只剩下些许感情带起那么一丝丝波澜:
“季常…好好活下去…这就是我这破败的人生里最大的意义…”
电话声响,消了他从梦里带出来的灰暗记忆。
是罗远。
仲季常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23点,接起电话,调整语气:“怎么了,又想我了吗?”
“是啊,”罗远在电话那头夸张回他,“总也想不够你,来喝酒吗?”
“这么晚?”
“酒不就是得晚点儿喝吗?晚上人少,没那么吵闹。”
“在哪?”
“西里桥…”
仲季常洗了把脸,穿上衣服,拿了车钥匙,想着要喝酒,又放下,打了个车。
西里桥是栔城酒吧水吧清吧一条街,他跟着定位找到了罗远在的那家酒吧。
这家酒吧不算吵闹,一驻唱的老外,唱着乡村民谣。
他找见罗远,走了过去。
是个靠窗的位置,十几扇木质窗户都打开来,夜晚凉风舒适,没了白天的热气,外面是栔城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轻微的流水声,响出好些惬意。
“来了?”罗远招手给他点了一瓶黑啤,等啤酒端上来,“他们家这黑啤算是好喝,啤酒花算是我喝过最绵密最清香的,主要环境很好。”
“是挺好…”仲季常喝了口,冰凉舒爽,观他脸上有愁容,“是有事找我?”
“……”罗远先是有些犹豫,借着酒劲还是说出口,“我负责那个项目,出了点事。”
“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我们公司业务百分之六十都是来自你们家。”
“我大哥管的那个公司?”
“是…”
“是哪方面,酒店还是俱乐部?”
“是浴场…”罗远饮了口酒,“本来计划书已经通过了,结果说我们报价太高,选了我们的对头。”
“你是…”仲季常想起他大哥说起过最近要开发的几个项目,“想让我帮你什么吗?”
“你跟你大哥关系不是挺好吗?想让你帮忙说说,我们这边可以再降低点儿报价,我也不想麻烦你,但是那边报价其实比我们低不了多少,主要那边项目负责人里有个女的,跟你大哥…”
仲季常仰头喝酒,垂眼去注视罗远的神情,看上去的确是逼不得已才下定决心过来拜托的他,面儿上不情愿和尴尬夹杂,笑都笑不出原来的洒脱。
他将酒瓶放下,手指敲了敲瓶子,思量后笑了笑:“那要看…我大哥觉得我和他的小情人,谁说的话他更想听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罗远往后倚,“我们组幸苦两个多月,调研、规划、设计,最后因为一女人,付之东流,就得了点违约金,大家伙儿都叹世事不公。”
仲季常见他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同情,反而觉得有些可乐。
他承认这是他性格上的缺陷,见到有人觉得事事不如意感叹世道不公平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共情,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玩。
“放心吧…”他将那酒喝完,“我说的话他不一定听,但是我嫂子说的,他不敢不听。”
罗远好奇:“什么意思?”
“只需要让我嫂子知道那小情人的存在,不但这个项目要黄,他们公司以后就都没有机会和我大哥的公司合作了。”
罗远察觉仲季常眼神里头有着一丝锐利,虽然表情平和,还让他内心紧了紧。
他跟他的相识,就是在一次酒会上。
好多公司借着品酒的机会,认识些人,好拉更多的业务。
当时台上有人演讲,诉说他在哪里哪里买了酒窖,酒是什么酒,希望大家捧场。
其实就是告诉下面的人,以后人情往来买酒就买他的,看的都是他老爸的面子。
他远远望见下面拿着酒杯边喝边往台上瞧的仲季常。
那舞台灯光照耀,耀出一惊人的侧脸。
他就此一眼失了智。
借了个由头靠近他,给他递了名片,目的是想认识他,结果他当时看了眼名片笑说:“给我递名片没有用,不过你可以多给我几张,我帮你给我大哥…”
他指了指那边一个人,望眼过去,是栔城有头有脸的地产公司董事长。
随后又指了指说完下台来的男子:“给我二哥一张…”
那二哥就是刚刚在舞台上说话的人。
“还有我姑姑…小叔…大姐……”
罗远思绪飘回,定睛去瞧眼前挂着笑的仲季常,这笑看不腻,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惊着他。
只是对于猜不透的笑,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叹了口气:“麻烦你了。”
“不麻烦,”仲季常把酒喝完起身,“回去吧,去你家,你开车了吗?”
“等等,我找个代驾。”
晚间,仲季常侧身握住罗远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尖,肉肉的,不是很喜欢…
闭眼想睡觉,却还是看见猩红一片。
只好微微张开,去凝视对面已经熟睡人的脸。
眼睛周围慢慢模糊,眼前打着呼的人,渐渐换了张脸,那脸很标准,实在太像人为去雕刻出来的标致,没有一丁点儿瑕疵。
是…他吗?
慢慢有些安心,觉得困倦,睡了过去。
……
江夏回家,谢英和白琴跟一些街坊正在那紫荆树下喝酒说话,他刚进院儿就被拉着陪酒。
无奈只好将工具包轻轻放在一旁,陪着喝酒。
西街的董大叔抽烟问他:“江夏该到娶媳妇儿的年纪了吧?”
江夏客客气气:“还早,董叔。”
“诶,不早不早,我们家儿子跟你一般大,今年年底就快当爸爸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白琴给董大叔倒了酒,“那姑娘是冯家女儿吧,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大点,你家娃娃吃得住不?”
“当然了,”董叔的老婆李婶拍拍桌子,别小看我家孩子的神情一做,转头开始分享一则八卦,“先不说这个,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家对面的一个女子…”
“怎么了?”
“上个月,悄悄生了个儿子。”
“上个月?”白琴惊讶,“她什么时候怀的孕?”
“哎…好久了,”李婶嗑瓜子,瓜子皮粘连在嘴巴旁,用手夹下来,“街坊邻居以为是长胖了,结果是怀孕了。”
白琴口气随着他的兴趣:“谁的孩子?”
“张家那混儿子的,不过那父母家不承认,最后那女子家带着人去闹。”
“最后呢?”
“张家打算的是,如果生出来是儿子就拿回去养,是女儿就不管,就算儿子生下来,他们也不会接这女子过门,根本瞧不上。”
白琴再问:“那女子的父母呢?”
“更不要说了,他爸爸就是个木头,她妈妈卷了他的钱跑了,现在啊…”
李婶探身往前,貌似觉得下面的八卦不好说出口。
“怎么?”白琴将耳朵凑过去。
“据说,谁都可以去她家…只要给钱…”
“居然这样…那他爸爸不觉得丢脸吗?”
“他爸爸有一天骂了她,但是她却说…”
“说什么?”
“说她要吃饭,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几种唏嘘声夹杂在了一起。
江夏想起他经常做工时路过西街口子,会经常碰见那女子。
长得不是很好,身材有些胖,总是愁着眼。
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但是经常瞧见她跟人吵架。
蓦地,右边眼睛有些发痒,他用右手指尖揉了揉,闭眼的时候,却看见了那女子笑着从楼顶跳下来的瞬间。
“?!”
他一惊,左手的酒杯掉落,“哐铛”一声响,又雾了一眼的红。
“你怎么了?”谢英见状问他,“头痛吗?”
“我…”
江夏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能使劲去揉那只看见画面的眼睛,想快速恢复正常,眼角被搓红,掩盖他可能变红的瞳孔。
“是不是什么虫子进眼睛了?”
李婶伸手要去查看他的眼睛,被江夏手背挡住。
江夏解释:“进沙了可能是…没事…”
李婶见状,注意力回到八卦上头,嗑瓜子继续,谢英和董大叔也继续说着他们工地上的谁谁出了事故。
“自己安全措施没做好,那电锯保护盖自己取下来,结果刀片飞出去,把自己眼睛给锯瞎了。”
又是一片唏嘘感叹…
江夏听他们一直说着别家事,他爱坐在紫荆树下休息,只是人多了就觉得吵闹,加上刚刚那清晰吓人的一幕,脑子变得昏沉。
他微微抬头,去看紫荆树树冠。
此时风弱,只吹得动最顶端孤零零伸展着的两三片叶片,其它聚拢在一起的,都纹丝不动。
他去看那几片嫩叶被那微风吹得左右轻轻反转。
等人散了,收拾了桌椅,回自己卧室,将那张上了颜色的画挂在了墙上,坐在床头盯着看了半天,依稀可见那手指依然在上面来回流动,遂笑得酣甜。
躺下望着天花板,渐渐有了睡意,眼前又有了些碎片似的记忆,一侧身,那记忆里,有人牵着他的手熟睡,指尖被捏得紧。
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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