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园后门出去，是一条不怎么宽的青石道，青石道旁是一条小河，河边是种了一排垂柳，如今正发嫩芽，柳条青青。

我们是要到南城大戏院去看姚瑛说的影片，纸醉金迷处一向是都挨得近，南城大戏院离良园不远，走着过去大约只要一刻钟。

走了一会儿，前面有台阶，要顺着走下去，晚香伸手要扶我，姚瑛也伸了手，我瞧着我面前这两只手，偏头看向姚瑛，他正瞧着我，等了会儿，他似要收回。

我一下子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只轻轻搭着，他长衫料子柔软顺滑，摸着舒适却有些无法着力。

晚香是已知趣退至我们身后几步远。

如今的姑娘多喜穿洋装或者旗袍，洋装裙装新颖漂亮，旗袍显得女子身姿玲珑窈窕，都是很展现女子美的服装。

像我这样还穿着汉装的也还有，不过已经渐渐越来越少，时代新风刮过的范围越来越广，大家都在开始接受新事物。

我自然也是尝试过的，只是穿洋装，感觉不大稳重，穿旗袍，却是不大习惯，总觉着腿间光裸，弄得自己窘迫。

对襟和襦裙宽松，我是穿习惯了，也是觉得这样穿舒服，不显山不露水。

下阶梯的时候偶尔会踩到裙摆，这几率很小，少时每回同姚瑛出门他还是会叫我小心，我不依他，他便只能扶住我，是小心过了头。

这时天是黑尽，两侧红灯绿酒，将这路上照得亮堂堂的，我看着地上交错的影子，晃神间听到姚瑛说：“我有时都会穿西装，回来许久，从来不见你穿其他衣服。”

“不习惯。”我说。

脚下微滑，我紧抓住了掌心手臂，姚瑛是用力横挺着手臂，当我扶仗。

稳住后，我道：“多谢！”

姚瑛却是说：“你穿这身衣裳，颜色有些老气横秋。”

我瞧了瞧身上衣服，暗色，确实是老气横秋，不过这样看起来也会更稳重成熟，我是习惯了稳重了。

就像以前，我习惯了听从阿娘管教，做知书达理的娴静淑女，如今我也习惯了持重，只是或许内里是变了些的，也许这看似持重外表下还有怨妇、泼妇和妒妇的影子，还没成为毒妇，是还不错的了，我心想着。

想到自己年纪，不禁想要自嘲，便也说出了口：“不是颜色老气横秋，是我老了罢。”

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已是个妇人了。

我二十岁嫁给沈怀遇，和沈怀遇结婚已经七年，过了今天，就开始第八年了，真是一晃眼这时间就过去了。

沈怀遇也总是说我看起来年岁大，虽然他比我年长五岁，精气神却是比我好很多，他有时候还会不客气嘲讽我看着像他妈，大多是他故意想气我的时候，一开始听到还是在意的，后来是无所谓了。

他身边如花美眷太多，看到我自然是觉得乏味。

“你不老。”姚瑛说。

我隐隐笑着，说：“你这话说的我喜欢听。”

到了南城大戏院，我和姚瑛穿过道路，同时来回穿梭路中间的人有许多，听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你听说没有，昨日二爷出手真是阔绰，包了场子让孙小姐和她姐妹们看影片。”

“他对外室这样高调，可怜了那二太太。”

“有什么好可怜，二太太稳坐中宫，谁能撼动她的位置？你看二爷都不把孙小姐抬回家做姨太太，只让孙小姐这样没名没分跟着他，还不是看着阮家面子，阮家不倒，二太太永远都是唯一的二太太。”

“咦呀，如今皇帝没了，要搁以前你这样说话是要被砍脑袋的。”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我和姚瑛已走到了门口。

一抬头，看到墙上贴着许多海报，都是美丽的女子海报。

看完后我问姚瑛：“你来看过几回？”

“第一回来。”姚瑛语气不屑，“现在的戏都不要唱了，竟然也叫戏。”

我纳闷，问他：“不唱怎么叫戏？”

“你看了就晓得了。”

我们进了门去，先到大厅，大厅两旁围着一圈红漆大柱子，前方正中位置有楼梯，楼梯上去是二楼。

我正仔细瞧着这地方，等着去姚瑛回来，过了会儿，他回来，我们又一起上了二楼，走到影厅外，进去，只看到一个放映员，放映员冲我们点了点头。

我和姚瑛一起走向中间位置，将要坐下，我看着四周空座，问他：“你提前安排好的？”

“不是，只是这里老板和我是故交，他给我的便利。”他又问我，“想看什么？”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姚瑛转头对放映员道：“放你们这儿最卖座的影片。”

放映员朗声道：“好嘞！”

如愿看了影片，我是觉得蛮新奇好玩儿，看着人在幕布上动，却又不是真的人在动，又是一样新时代的新奇玩意儿，只可惜没有声音，看戏还能听唱词，看这个影片要一直看字幕。

“有意思吗？”姚瑛问我。

“嗯。”我还在看着幕布，是很有意思，原来这就是影片，我还挺喜欢的。

他似有不满，问我：“比看戏还有意思？”

我笑说：“还是看戏更有意思，这个没有声音。”

姚瑛却是沉叹：“听闻西洋已经制作出有声音的，只是还未传过来普及，未来应当就能边听边看，到时不知传统戏曲还有没有人听。”

“这二者大不相同，戏曲必然还是有人听的。”

姚瑛是莞尔一笑，不再说什么。

影片结束，我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想来时间是已经晚了。

想着刚才影片画面，我说：“那位女主演长得真漂亮，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是很多人喜欢，她是最近风靡大江南北的影星。”

“怪不得。”我呢喃着。

多漂亮的女子，像孙徵羽那样，她们是一个类型的人，一样的能迷倒许多人，女人欣赏，男人迷恋。

我和姚瑛一道离开，大约是真的晚了，一路上已经不见几个人，一直到了街上才看到人。

站在大戏院门口街边，一阵冷风吹拂而来，是春寒料峭，我不禁一个冷颤，说：“我回去了，你就不用再送我回去了，天不早了，你今日累了一天，早些回罢。”

姚瑛左右看了看，看到右边空地上停着许多黄包车和三轮车，他说：“我叫一辆三轮车送你回去。”

我点头，道：“好。”

姚瑛又转回来看我，自从他回南城，我们见面时他总这样看我，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讲，可是每回我都没听他真的讲过什么话。

过了会，他抬手，说：“不要动，你头发上沾了东西。”

我便不动让他拂东西，谁知我突然感到发间一股力，我诧异看他，他已经取走了东西，再看他手里，拿着我的一支发钗。

他转了转手中发钗，低头看着，说：“送我吧。”

我望着他的头发，最终答应：“好。”

他倏然抬头，问：“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我别过眼去，说：“不晓得。”

“好。”他说。

他朗声叫了一位车夫过来，在车夫快到时，他又对说我：“我会等你，你快一点解决完。”

我说：“好。”

我会尽快，尽快解决完我和沈怀遇的事，我和沈怀遇的婚姻终究是要走到尽头的，我已经预感到，再拖不了多久了。

自我嫁给沈怀遇后姚瑛就离开了南城，在孙徵羽回来后，他也回来，冥冥之中仿佛有预兆显示，要走到尽头了。

沈怀遇的孙徵羽回来了，我的姚瑛也回来了，我和沈怀遇的婚姻活不了多久了，它将死，死得凄惨，如同落英，谁都留不住，最终被踩踏进泥地里。

可是，姚瑛，你真要等我吗？

我忍不住说：“若是……你就不要等了。”

“若是什么？”姚瑛追问。

“我哪里值得你这样等。”

我啊，我不是什么好女人，或许以前是吧，如今早已经变了。

看着我好像是贤淑自持的女子，实则做的都是什么事呢？我在和姚瑛这样牵扯不清，是将他置于何地？外边的风言风语我不是没听到过。

他怎么就愿意等我呢？我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岁月蹉跎，如今是更不如从前，总是自怨自艾，我都烦透了我。

就因为我在他小时候救济了他麽，若因为这个就这样待我，他牺牲是太大了，哪里用得着这样还我。

如同那些年，他应当弃我如敝履。

“我愿意等是我自己的事。”姚瑛这么说了一句，仿佛气狠了，多余的话不想再同我说，转身离去。

三轮车夫将车停在我面前，我抬手示意他等一等，他便安静等着。

我一直看着姚瑛萧索背影，许久许久，直至那背影没入人流。

不知何时，晚香已经不再远远站着，而是走近我，我回头时她正站在我身边。

她扯了扯我衣袖：“你和姚老板起争执了？”

我看她，对着她点了点头，又说：“没事。”

晚香低声笑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以前你们有争执，他便总是这样抛下你走，不过每一回他走了又都会折返回来。”

我只笑笑，却是不知怎么应这话了，扯着晚香一起坐上了三轮车后的座椅上。

三轮车夫瞧着我们坐稳，吆喝了一声：“二位坐好嘞，咱们走咯。”

过了一个街角，转入另一条街，我听到身后一声汽车鸣笛声，跑车车夫自然也是听到，他骑着车往路边靠，给那汽车让路。

我偏头往路中央看了看，那汽车的车帘没拉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人，虽然汽车车速很快，此时夜色很浓，透过幽光我还是看到了，看到了沈怀遇和孙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