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习习,吹落一院枯叶,一片落叶被风吹进槛窗,正正落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打炮了我的专注。
我将毛笔放在了瓷鱼笔架上,捡了那片树叶,对着光歪头看它枯败的纹路,半晌才将它丢到了旁侧篓子里。
我再次拿起毛笔,沾墨提笔,看着面前平铺的宣纸,我深呼了一口气,落笔。
我是正在悄悄练字。
此前我一直写的簪花小楷,最近一个月,心血来潮,喜欢上了行书,想练一手行书。
阿娘不赞成,她说姑娘还是写清丽些的字好,是以我只能趁着无人时偷偷写一写。
不过我是发觉了我的确不是很适合写行书,我一向爱在一些无足轻重事上犯懒,譬如写字,我写字为省力手上不大着力,轻飘飘地写,这习惯自然也体现在字上,人家写字墨要透到背面,我写字背面完全看不出有墨印,正因如此,写行书就不太行,字写出来虚飘,没有行书该有的遒劲。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将纸拿起来看,还没仔细看完,听到晚香大喊着“小姐,小姐”进了院子里来。
我赶忙将纸团成了一团丢到了篓子里,再随意从旁侧小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心虚,假意坐在椅子上,左手手肘放在护手上,手背撑着侧脸,这样子看着就像是我在认真看书,做好伪装,翻开了面前桌面上的书。
时间恰好,晚香走了进来。
我转眼去看她,她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我暗忖着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疾步走过来,双手拍在我侧面的桌上,倾身向我这边,气都还没喘过来就说:“小……小姐,二……二小姐……差人来信。”
“慢慢说,你都成结巴了,她有什么信要给我?”
每日我和妹妹心慈都能见着面,她给我写什么信?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我不知道,”晚香将那简易信件从袖口里拿出来,放到了我面前,“不过那传话的人说是紧急事,叫你务必赶紧看信。”
“她有什么紧急事?”我嘀咕着,展开信,看到信上内容:
姐姐,十万火急,我又将课本忘在家里没带到学校,你帮我把课本送到学校来,记住,要下午第二堂课开始前送到。
课本详情:《西洋文学史》。
我就放在我屋子里桌上,不在桌上就在书架上,反正你翻找一下就能看到,送到文学院,我在文学院门口等。
我顿时了然,知道她为何把信写给我了,特意叫我给她送去,无非是她粗心大意总是忘,这事已经发生太多次,她是被阿娘训话了,不敢再大张旗鼓托付家里其他人。
无奈,还是去了她院子里,按照她说的,在她屋子里翻找了一圈,根本没看到她说的那本《西洋文学史》。
我拿着那张信纸仔细再看,我怀疑我是不是漏看了关键部分,然而并没有。
“小姐,二小姐说的那本书在哪里啊?根本没有看到。”晚香从角落里站起来,头发都被挂散了。
我和晚香是边边角角都不放过都没看到心慈说的那本《西洋文学史》。
这里没有,那里没有,哪里都没有,影子都不见,我扶额,道:“再找找。”
准是被心慈不小心放到哪个不显眼地方去了,要是就在桌上或书架上,她应该不至于会忘拿。
再翻了一遍,还是未有那本书的踪迹。
我停住,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到屏风上,我绕过走过去,里边是心慈的床,床上被子平整铺着,我瞧了眼,捏住一角翻开。
枕头下方露出一点书角,我抽出来看,正是心慈要的那本《西洋文学史》。
我深叹,总算是给翻出来了,她这屋子都被我和晚香翻遍了,将她藏的私房钱都翻了出去又放回去。
我去送课本,没让晚香陪同,一个人从阮宅侧门出去。
我心里是想着正好送了课本后去找姚瑛,姚瑛已经同我说过好几回,不要每回出去都带着晚香,晚香总要被我们“孤立”,何必让她出去。
我深觉他说得有理,这段时间,已经不常将晚香带着。
我心里是有些高兴,美滋滋的,脚步也轻快,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今日阿娘不在家,我还能稍微晚点回家。
姚瑛同我说过好几回北门那边的商家议定振兴夜市,进行夜市经营,夜里那边热闹非凡,有许多美食和玩趣,我自听说后一直想去,可是一直没机会让他带我去。
也因为阿娘不让我回家太晚。
今年阿娘对我出门之事宽松了许多,前几年她更固执,不让我出门,说是大家闺秀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是妹妹说服了她,整日在她耳边念叨这已经是新时代,女子有随意出门去的自由,说久了阿娘才勉强同意我出门,然而还是不能晚归。
今日幸运,我走出阮宅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位车夫拉着一辆空黄包车,我叫停了他,坐上了黄包车。
不久,到了南城大学堂,和门卫说清了缘由,门卫放了我进去。
南城大学堂设计者有两个,一个是洋人,一个是中国人,所以里面教学楼是西洋建筑和园林的杂糅,教学楼之间挖了池湖,建了连廊,其余地方还有许多亭台楼阁,两种风格相互融合,相得益彰。
里面是风景秀丽,行走其间心感舒畅,一进来就觉着这里面和外面不同,氛围不同,独属于学校的气息。
我取出怀表想看看时间,刚打开表盖就听到了铜铃声响,仔细看时间,是妹妹他们第一堂课结束了。
我来过南城大学堂几回,知道文学院是在哪个方向,从校门口这儿过去是要约摸一刻钟,而他们两堂课之间相隔时间就是一刻钟。
该死,若是早点翻找到书,不至于这么赶,妹妹这个乱放东西的坏习惯真是该改改了。
我抱住怀里的的书往文学院跑去,心里默念着一刻钟,一刻钟,我跑快一点应该能到。
谁晓得他们学校竟然在道路施工,还是在我要往文学院去的路上,不能走直路,只能走旁边湖上连廊,连廊弯曲曲折,路程更远。
没有办法,只能往那边去,我转头要上旁边平台,不曾想刚转身迎面就和人撞上。
我眼前一瞬间一片黑,头撞到了人肩上,我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因这一撞,我怀中的书一下子也掉了,这就是我的坏习惯了,我这样抱着书,实则是没什么着力,若是碰到什么意外,譬如此刻,撞到了人,书就轻易掉了。
我暗责,真是,每回我如此火急火燎,大都是因为心慈。
阿娘要是知道我这样,准要一顿训斥,说我不淑女,所幸,阿娘是不知道的。
“小姐,你没事吧?”
我是撞到了一位先生,看到他伸手过来扶我,我避让了一下,道:“没事。”
我是清醒着,还记着时间紧急,捡起了书,匆忙对撞到的先生说:“对不起先生,我时间要来不及,不能郑重赔礼道歉。”
本是我撞到了人,我还要在事故后跑路,自然是没好意思去看人家。
这位先生也未指责,倒是蛮有涵养往后退了一步为我让行。
我继续疾步往连廊那边去。
连走带跑,过了连廊,到了岸边堤坝上,因着是侧对连廊,余光看到我刚才撞到的那位先生似乎也是走在连廊上,不过不似我慌忙,他是信步走着。
我仅余光瞥见,也没有侧转过去仔细看,我还记得我的任务。
没再跑,只疾步而行,走到堤坝尽头,文学院是终于要到了。
我已经看到了文学院门口的心慈,她看着是正焦急,在那里来回踱步,还跺了跺脚,看到我,向我跑过来。
心慈甩着扎在两侧的头发跑到我面前,哀呼:“姐姐,你终于到了,你再不到我可要倒霉了。”
我轻喘着气,平复了一下,才说:“你好意思说终于,你说说你是把书放在了哪里,你屋子里我翻了两三遍都找不到,最后在你床上找到的这课本。”
心慈听我这样说,哑口了,上来挽我胳膊,用脸颊蹭着我的肩膀,撒娇说:“哎呀,我是不记得了,如若不然我不会忘记拿了。”
我将就用书敲了她脑袋,最终也没有舍得使劲,只轻轻敲了一下。
她抱着脑袋,噘着嘴,一瞬后又一脸讨好,再次抱上我的胳膊,说:“姐姐辛苦了,都是我的错,下回决计不会忘了。”
“信你?”我忍不住讽她。
心慈脸上是一点儿认错态度都没有,说着:“你来都来了,这样,你同我一起去上课怎么样,下学后我们还能一起回去。”
我立即拒绝:“不行,我要去找姚瑛。”
心慈不放开我,继续说:“别去了别去了,今日下午姚瑛没时间,我们下学后去找他可能还能碰上。”
姚瑛没时间?
我问心慈:“你怎么知道?”
“他叫了我去他那里取东西,特意说了他可能不在,他不在就让我叫他小师弟帮忙取。”心慈一脸诡笑,挨近我耳边说,“是送给你的东西。”
我莞尔,心间是有些甜蜜,我说:“他怎么不亲自给我。”
“还不是阿娘,阿娘说他总往我们家跑不好,虽说你们定亲了,可是要明年春才真正拜堂成亲,现在你还是闺阁小姐,不能坏了名声。”
怪不得,这段时日姚瑛是不常来找我。
心慈嘻嘻笑着,道:“你是想他了吧?主动出来找他。”
我伸出一指指着心慈脑袋推开她,道:“别乱讲。”
“行行行,是我乱讲,那你要不要和我上课,这节课是西方文学,正好你可以见识见识我经常同你说起的沈先生,我私以为他是比姚瑛还生得好看呢!”
我瞥向心慈,道:“我不信。”
“那你就留下来好好看看是不是。”
姚瑛没时间,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家,想了想我便答应了心慈。
心慈高兴着挽着我的胳膊带我上了楼,一边说着:“我定要让我的同学们好好看看我美丽的姐姐。”
听心慈这样说,我脸上热起来,拧了一下她胳膊。
我严厉警告她:“再乱讲。”
心慈嘤咛了一声,说:“我才没有乱讲,要不是你早和姚瑛两情相悦,我们家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你不常出来,都不晓得南城里多少人倾心于你。”
她说得这样夸张,我被逗笑,道:“见都没见过我还倾心于我,还说不是乱讲。”
“你以为你不常出门人家就不晓得你长什么样子?”心慈仿佛很骄傲,扬眉,“你的照片早传出来了,前年爹请了摄影师到家里为我们照相,那摄影师将照片放到了他的照相馆里展览。”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竟然还有这种事,怎么能随意将我照片放在照相馆。
“我竟没和你说过这事麽,嗳,反正后来大哥知道了,去和那摄影师理论,他才取下了照片。”心慈说,“可是哟,已经晚了,人人都晓得阮家大小姐美丽动人,现在还常有人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定亲了呢。”
我们到了三楼,教室外的走廊上有许多人,都是一身学生装,我这才惊觉不妥,我这身衣裳一看就不是学生,走在都是学生的教学楼里,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心慈——”
心慈已经先说:“到了,305,我们快进去,还好我提前好友给我们占了位置,这堂课旁听的人可多了呢,座位难求,晚了是要站到教室最后面空地上听课的。”
我已被心慈拉进了教室,便如此吧,我想着。
一进去就看到满满一个教室的人,后面位置都站满了人。
心慈急忙拉我走向她好友。
她好友看到她,急忙挥手,我和心慈走过去后听到她对旁边站着的一位男同学说:“我都说了这两个位置有人,你看,人来了。”
那位男同学向我和心慈看过来,似想说什么,还没说,心慈已经先过去,雄赳赳气昂昂,叉着腰站在那男同学面前,道:“你是想怎么样?抢位置不成?”
那男同学是比心慈高很多,却被心慈喝退一步,一句话不再说往后边走过去了。
看着这场面,我是有些想笑,还是忍住了,心慈是不管在哪里都如此强悍,我们同父同母,性子却是完全不同,我有时候还蛮羡慕她。
心慈拉我过去,让我坐到里面,她好友我是认得的,也认得我,对着我叫了一声“姐姐”,我冲着她点了点头。
刚坐下,铜铃声又响起来,也是在这时有个人站到了教室门口,没有进来,就站着,教室里刚才还闹哄哄,瞬间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铜铃声一声声响。
我和其他人一样往门口方向看过去,迎面对上一双犀利眼睛,我是一时讶异,我是没想到的,竟然是我刚刚撞上的那位先生。
我刚才没看清人脸,这身西服我是有印象的,不会认错。
他就是妹妹常说的那位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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