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阴云尚未完全散去,但鹿念重新坐回身边的位置,驱散了姜贞羽心头那道由冰冷墙壁带来的压迫感。至少,在需要汲取力量时,她只需微微侧头,就能撞进鹿念清澈目光里无声的支撑。
课间,教室里人声嘈杂。鹿念低头看着错题集,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姜贞羽则望着窗外,光秃的榕树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显得有些寂寥。
“鹿念。”姜贞羽忽然轻声开口,视线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很低。
“嗯?”鹿念立刻停笔,侧头专注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
“月假……就两天,你……”姜贞羽顿了顿,终于转回头,目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期待,“回秦皇岛吗?”
鹿念捕捉到她眼底那点微光,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柔和:“太短了,路上折腾。我妈来看我,就在学校对面宾馆住两天。”她顿了顿,补充道,“带了上次你说好吃的海苔肉松饼。”
姜贞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角勉强向上牵了牵,终究没能形成一个笑容。“哦。”她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开的物理书页边缘。短暂的假期,鹿念有妈妈温暖的陪伴和家的味道。而自己……只有那个空旷冰冷、弥漫着外卖盒气息和沉默的房子,以及形同陌路的父亲。巨大的落差让胸口发闷。
“你呢?”鹿念明知故问,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
“嗯。回家。”姜贞羽的回应短促而干涩,带着认命般的疲惫。
“他……”鹿念刚吐出一个字。
“不在家。或者在家,也当我不存在。”姜贞羽飞快地打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一切。她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鹿念的心被狠狠攥紧。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几秒,只有无声的理解和心疼。忽然,鹿念在课桌下伸出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轻轻覆盖在姜贞羽放在腿上的、冰凉的手背上。姜贞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反而指尖下意识地向那温暖源靠拢了一点点。
“两天而已。”鹿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阴霾的力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坚定的暖流,“很快过去。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好好睡两天。”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有事,任何时候,打电话,发信息。我都在宾馆,离得很近。”
姜贞羽感受着手背上源源不断的温度和力量,喉头有些发紧。她没说话,只是反手,极其轻微地用指尖回勾了一下鹿念的手指——一个无声却清晰的回应和确认。然后,她像是被自己的举动烫到,迅速抽回手,低下头,只露出迅速蔓延上粉色的耳尖。
鹿念看着她微红的耳尖,胸腔里涌动着柔软酸胀的情绪,嘴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怜惜的弧度。指尖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和那一下微小的勾连。两天……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盘算着:也许送点心?或者……就只是去看看她。
月假第一天,姜贞羽还没进门,门口旁边一个未拆封的快递盒格外刺眼:寄件人,张韵(上海)。她拿了快递推开门,预料之中的冷清和寂静扑面而来。
她放下书包,拆开盒子。一支样式古朴的黑色钢笔,笔帽顶端刻着清晰的“李”字。旁边是一小叠泛黄的老照片:青涩张扬的张韵亲密搂着眉眼温柔的少女(李绮雯);年轻却掩不住疲惫的张韵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姜贞羽),旁边站着表情淡漠疏离的姜哲。
冰封的心湖被投入巨石。姜贞羽拿起那张高中合影,指尖划过母亲灿烂的笑颜,又落在那陌生的“李阿姨”脸上。酸涩汹涌。她拿起手机,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最终按下了“拨号”键——她对于视频通话有抵触,也从未习惯打视频。
“贞羽?收到快递了?”听筒里传来张韵关切的声音。
“嗯。”姜贞羽声音发哑,努力控制着声线,“妈……那张合影,你旁边的人……你离开,是为了她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是……我和你爸,是家里硬凑的。没感情。生你……也是家里要的。”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和她……早有约定。后来,实在熬不住,才跟她走。”
“为什么……不带我?”姜贞羽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时,我净身出户……身无分文。和你李阿姨去上海打拼,住格子间,饥一顿饱一顿。”张韵的声音哽咽了,“舍不得你吃苦……你跟你爸,至少安稳。”
“安稳?”姜贞羽扯出一个讽刺至极的冷笑,“跟着不爱的人,对我叫安稳?”她猛地提高声音,耗尽力气质问:“还是……因为我是他生的,所以你也……不爱我?”
听筒里传来张韵急促的抽气声,接着是破碎的、压抑不住的哽咽:“不,贞羽!是妈错了,以为让你有吃有住最重要,我没做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
听着母亲崩溃的哭诉,姜贞羽筑起的冰墙轰然倒塌。压抑太久的呜咽冲出喉咙,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泪汹涌而下,对着电话无声地颤抖。
许久,电话那端传来张韵努力平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贞羽……跟妈去上海吧?和李阿姨一起,我们给你一个真正的家。我们现在……有能力了。”
姜贞羽握着那支刻着“李”字的钢笔,冰凉的金属下似乎透出迟来的暖意。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雨点开始敲打玻璃。沉默良久,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我……不能走。”她停顿了一下,积蓄着勇气,“因为……鹿念在这里。我和她……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张韵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里面没有了震惊,只有深沉的怜惜与理解:
“好。妈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柔和,“如果你爸对你不好,一定要和我说,你记得好好吃饭,妈每个月都会给你钱,平安快乐……比什么都强。”
虽然没有画面,但这跨越千里的声音拥抱,比任何图像都更有力地融化了坚冰。姜贞羽紧紧攥着钢笔。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