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围

……

巨大虬结的树枝上生满了红粉的扇子般花序,花朵打着旋落下,擦过墨绿色的发尾。

林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东西又活了过来,甚至真实体现了什么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箴言,一时只觉无言。

或许活过来的并非原本的那个生命,而是在体内迅速孵化成长的卵,甚至是某一块组织,某一个接管了控制权的细胞,但那种一切“杀死我的都会让我更加强大”的适应力却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甚至于在他的认知里,生命的进化与适应都是一个随机摇骰子的概率问题,先是一次性扔下亿万颗,然后让裁判席上的存在给出一个与所有的数值相比过于狭隘的适格范围。根本不会出现这么直白有效率的针对性进化。

与他的沉默不同,蜗牛刚刚组合归位就再次向他伸出了触须,还是哑钟造型的那种,带着清楚知道自己无法被弄死的理直气壮。

与之相比林完全不想再与它纠缠下去,果断搭弓拉箭,它现在就明晃晃处于视线里,根本不存在射不中的情况。

随撤步侧过身子,林右手压住弓弦后收。弓只是一截粗糙的原木,皲裂的表皮卡住弓弦,在外力的作用下弯折,然后猛地回弹,射出了那只同样粗糙简陋的箭。

然而就像是之前发生的那样,就算林射中了生命力聚集的地方,一般来说就是心脏、大脑一类生命的中枢,它也不过是再次变成一滩烂泥,不久之后就会满血复活,唯一的变化就是换了一个壳背着,那些被吸引来的东西也大半为此做出了贡献。

林也曾忍着恶心在它还没有恢复行动能力时将那些白里透灰的软泥般□□分离,提着铲子,一半留在地上,一半用泥土掩埋。

但这同样是徒劳无功,或许是有着某种与立方有关的公式在里面,它这一次用了更短的时间恢复行动力。地上的部分膨胀起来,一只看起来不到原先一半大的鼻涕虫出现在地上,头上同样顶着两根长长的触角。而后泥土里的那个也爬出来了,一模一样的外形与差不多的体积,在向着他逼近的时候软腻的身体接触融合,再次恢复了原样。

但有生就有死,不存在完全没有弱点的生物。或许是生命的真正核心不在此处,又或者死亡的条件严苛到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但林的诉求是彻彻底底的杀死对方吗?林一开始就否认了这一点,他只是想解决被跟踪、被契而不舍打扰的问题罢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林也很清楚这种看似杀不死的存在该如何处理,就像是那些畸变者,哪怕生命力再顽强也不可能脱离了物质存在。所以只要完全摧毁了肉身,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但让林没有想到的是它竟然还是个不可燃的材质——

手里折下的花苞有着鱼泡般的浅棕色外皮,在硬面上一磕就迅速膨胀破裂,裂口处呲出十几公分的火苗,所有蓬松羽毛般的叶子被点燃了,空气都被火焰映红,逼近的火焰彻底吞没了舍弃在地的残肢。

林退了出去避开这些蓬勃的火,但蜗牛却不紧不慢,体表也依旧是湿漉漉的,就像是那些吸水的粉尘没有完全奈何得了它一样,那些东西绝对不是普通的水。

现在,他辛苦栽种出的覆羽草丛彻底消失了,尽管来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就会再长出来,也一时无法为他提供助力。

林向后退去,蜗牛蠕动着靠近,它现在又换上了粉尘凝聚出来的壳,不是雕塑的外皮,是它自己盘起来的球体,那些被压过的粉尘都被表皮吸附起来运到背上。

小心避开不知道什么东西地上凹陷的巢穴,林折断手里的树枝,以锋利的断截面为箭头,最后一个连珠射出去。箭不出意外落到他瞄准的地方,但这次蜗牛连表演一番都省了,箭从软腻的灰蓝色脖颈穿过去,下一刻已经有些颗粒感的皮肉自己合拢。

此时的它像是油画上一抹擦糊的油彩。

这种落空感让林升起些无力,但是真的没有对付的办法了吗?这倒也不是。

要说完全彻底的分解,他的异能同样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的更好,但这样也相当于他把这个东西给……以一种比消化更加完全的方式给吃了进去。尽管只是一小部分,随着时间会被损耗、破坏与替换,也依旧是他无法接受的。

要逃跑吗?然后忍受着它若即若离的存在感,警惕每一次可能出现的偷袭……

林自然也是不甘愿的,他不想被时时惦记。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林思索着其它的解法,可面对着这种生物,他的积累也不过是编织,亦或者未编织好的嫁衣罢了,与这种白白的损失相比,反而是继续忍受它粗糙单调的偷袭更能接受一些。说不定它见久无收获就会放弃呢?

一般的生物都是如此,节省损耗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无论是作用于外还是体现于内,怠惰带来的愉悦顺着血液流淌,成为性格本身。可对着它林却不确定了。

或许是仍有着余地,尽管所谓的杀手锏带着未知但肯定存在的隐患,这种退路到底是助长了林的逃避心理。短暂的对峙后林折下枝条给予最后一击,然后趁着血肉成泥的那数百次心跳果断加快了脚步远离。

脚下、身侧的叶片摇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经脉折断的脆响,粘液从裂口处一点点渗出,粘上鞋底与衣服的下摆,还未凝固就被拉断,留下印泥般的痕。

林走的迅速而小心,与细碎的树叶相比,这些生长于低矮处的植物有着稀少但宽大的叶片,树木枝干漆黑虬结扦插于大地,阳光铺洒下来,被覆盖地面的叶子承接。而在这些宽大低矮的叶片下面,是各式各样的巢穴,林经过时叶片摇摆,可以窥见下方土壤堆积、丝网牵拉的一角。

非亲历者很难想象,与那荒芜沙漠一河之隔的是一片绿洲,以一片静谧的湖水为中心草木丰茂,孕育了无数奇异的生灵。林如今就是身处于这里,上面所述的鸟雀与蜗牛不过是其中之二。

有隐藏在叶子背面的虫子密密麻麻倒挂在阴影里,桥一般拱起,在林经过时纷纷弹起,暴雨般往林身上砸。

林按耐住躲避与反击的冲动,抬手捂住脆弱敏感的五官,放任这些黄豆小的虫子张开口器,试图啃食叶脉那样切割他的皮肤。

但此时林的皮肤上还有着大片经历汗液滋润与热气燎烤的粉尘,像是紧身衣般吸附遮蔽住没有衣物遮蔽的大部分躯干,那些成功落在他身上的虫子张开了三倍于自己横截面积的巨口,獠牙间可见吸管般的舌,但还没有咬下去便纷纷僵着身子从皮肤、衣袍上滚了下去,尸体弓成月牙状,落地时已经缩水到米粒大小,像是已经风干了许久,成了大地微不可见的疤。

一些运气好的避开那些融化聚合的粉尘,四颗牙齿勾住皮肤,吸管外侧的内槽牙钻开表皮,下一刻肥硕的虫体成了一张厚实的皮,凝胶被挤进肉里,在皮下分离出一个圆形的空间。

手继续捂着眼耳口鼻,在雨点减弱时林分开一点缝隙,看向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一大半是黄、蓝、粉、白不均匀混合就涂抹在皮肤上的颜料,剩下的干净皮肤上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拥挤与迅速播散模样堪称可怖,像是感染了某种时瘟。透过撑开的表皮可以看见里面弯曲的虫体,虫子扭动着,饱吸血液染红了透明了躯干,只有头尾可以看到两点眼睛似的黑。

而后每一个水泡都成了虫子产卵的巢穴,密密麻麻的卵种子般镶嵌在肉里。可以想见那些不慎中招的生物疯狂地打滚摩擦,用石头、木头,一切坚硬粗糙的东西掀开表皮,磨去血肉,直到伤痕累累、血肉白骨仍无法安心。

但放到林的身上又是另一种情况。

那些自渡河后越发活跃的根系在体内持续增殖着,新生的根须挤压血肉、缠绕骨骼,在鼓膜上敲击出黏腻声响,像是有什么液体灌入了耳道,于是外界的任何声音都被扭曲,带上了气泡搅碎破裂的声响。

这声音捂住了耳朵,又进而堵住鼻子,蒙住眼睛,只有无法餍足的饥饿始终清晰地刺痛大脑,攥紧脾胃——这并非出自于对完整的渴求,是根系捕捉到了另一部分遗留下的痕迹,随着不知经历了什么的藤蔓向着林所不知的方向一路狂奔。于是这不适就成了回归完整前为接轨所作的必要准备,是自林先前饥饿延续而来的又一阶段性预演。

变化就这么产生了,新生的根须有一种完全异于曾经的活性,已经不满足于仅凭借它的温床间接获取难以填补的能量需求,渴望着,躁动着,只是此时的它们仍然难以离开“土壤”。

就是在这种时候,送上门的东西来了,不是来自于宿体需要小心呵护的血肉藏器,是食物,是香甜的能量来源,这怎么能不让那些因饥饿不安分的根须欣喜?

于是那些细小的“种子”刚刚被种下,就被藏在下方迫不及待的鼹鼠给拔了下去,就连浸泡在淡黄色组织液里的母体也没有放过,细细的,比汗毛更加纤细的根须从“种子”留下的红点里伸出,密密麻麻刺入红虫的体内。

头顶是鼓起的透明外皮,下方是不断钻出的触须,这些原本弹跳能力惊人的生物此时却彻底没有了逃脱的能力,难以计数的根须扎了进去,这孵化的宫腔此时又成了消化吸收的胃囊。

林的整片裸露的皮肤都是如此,大大小小的水泡耸动着,鼓起又凹陷,看着着实有些瘆人。

这种活物在体内打仗的感觉很难让人适应,那些免疫系统攻击外来细菌病毒的症状一个不少的出现在身上,恶心、疼痛、眩晕……嘴角本能地下压,缺乏血色的嘴唇隐隐泛起青色。但林只是看了一眼,适应了一下根须活跃亢奋带来的杂音与异样感,就继续顶着昏沉沉的头往前行走。

这处绿洲不容许惫懒的存在,但黑夜降临前他需要找到一处短暂栖身的地方。

过了那些虫子大量栖息的地方,失去源源不断的异物刺激,皮肤很快恢复平坦,充血的红褪色成灰白。林找了一处灌木的间隙落脚,茂盛的树枝相互挤压成墙,有两团血肉被镶嵌在里面,灰色的皮毛隐藏在树叶投下的阴影里,血液流淌向下。

这是这处居所原来的租客,在林将能量赋予灌木后就成了变化造成的牺牲,成长的枝条封锁了逃离的轨迹,又刺穿了表皮。

林坐在地上,向后依靠住灌木收拢成的围墙,终于腾出时间去仔细感受体内的根须。他闭上眼睛,将视角转向体内。

表皮下只有薄薄一层脂肪,肌肉同样平坦,密密麻麻的根须填充于脂肪与肌肉之间,撑起他单薄的身体。

如今这些根须有了更加细长的形态,除了部分依旧攀附骨骼、顺着神经血管铺展,维持静默,大部分就算没有了外物的刺激依旧不肯老老实实地找一个地方呆着,在血管与肌肉间不断游走,将种种不适延续到现在。

他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啊……林这么想着,转而又舍弃了这个念头,总会如此的,他的共生藤蔓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可以行动的载体。

那么他们的共生关系呢?以及由此衍生来的主次……林觉得他有必要好好想想。

睁开眼睛,茂密分明的睫毛下是墨绿色的眼眸,此刻仍然因不适涣散着,蒙着层水雾。睫毛又眨了一下,水雾破了,下面的眼眸依旧冰冰凉凉。

拉过头发揉搓去结块的粉尘,林看向手里半路上掠来的吃食。两根饱满的米白色香肠被攥在手里,已经被随手掐去了头部,只剩下肥嘟嘟、充满蛋白质的肚子。光滑的表皮下还有着许许多多游丝般的生命筑巢,因他动作够快又没有破坏腹部的完整性,此时不知宿主已死,它们游动着,光滑的表面也呼吸般一耸一耸。

离开那条河,数量多如繁星,充斥世界的浮游变得稀少,颜色也变得繁多。与以躯体为网捕捉合适的浮游相比,还是进食更有效率。

林用拾来的树枝在地上搭成盘起的鸟巢远离潮湿地面,爆开的花絮呲出明显的火苗,火苗引燃了上层相对干燥的树枝。火焰稳定后林用泥巴将香肠分别封堵严实,然后扔进火里。

“吱吱吱——”如同老鼠被夹住尾巴一样惨烈的叫声从火里蹿了出来,又像是爆炸的油花,气体挤出土壤的裂隙,火焰里的两团泥巴滚动起来,到了边缘被翘起的树枝阻挡,只能呼啸着在火焰的烘烤下渐渐发黑。

天色迅速暗淡,火焰投出明灭的红光,影子拉长,在身后的灌木墙壁上扭曲。

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很快消失了,在天光彻底消失前林熄灭了火焰。看着像是红薯一样躺在泥板上的两个纺锤体,他能感受到有更多的唾液分泌出来,恶心丝毫没有影响到旺盛的食欲。

林伸出手,修长的指甲固定住冒着滚滚热气的表层,干结的土被烧裂了口子,指甲一蹭就层层剥落,露出下方藕色的柔软。

或许是烤制的时间不足,表皮下富含蛋白质的柔软组织过于嫩滑,咬破一个口子就自己爆出来,像是在热水里滚过一遍的鸡蛋,粘稠的蛋液已经发白凝固,但仍未完全凝实,颤颤巍巍的蛋清蓬松柔软,带着完全熟透后不具的香甜。

林吮吸着,皮干瘪下来,被撕开,被舔去黏在表面上微微发黄、口感略硬的部分,只剩下颜色深沉的细丝团在中间,被拖在手里。

随手扔掉没有多少养分的残渣,血腥味经过扩散已经隐晦,与夜间清凉的露水稀释在一起,混合着草木的青涩气息,形成一种危险但迷人的气氛。

林深吸一口气,不去想里面混合了多少动植物心怀鬼胎、悄然释放的物质,清凉滋润的空气在肺里转过一圈,洗去部分疲乏带来的沉重酸涩。

闭上眼睛,或许是受到起伏的心绪影响,他梦到了曾经,那时他还是基地里一个备用的螺丝。

囊草:叶子细长却只生于基部,秸秆细长中空,花絮形如鱼泡,鱼泡内是以雌蕊为中心分布的雄蕊。雌蕊粗糙略微粗长,雄蕊易燃,发育成熟时一经触碰就会燃烧起来,起到保护作用的保护层被涨破,细小的花粉随之乘着气流播散,寻找另一柱已经熄灭的囊草。但雄蕊的火焰不容易被熄灭,可以持续稳定燃烧几分钟到数小时不等,周围的其它植物,包括未成熟的囊草都可能被点燃,成为遍地余烬,为它的种子留下生长的养分与空间。可以说,这是一种非常霸道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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