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围

睁开眼,眼眸粼粼波动着井底、树根上湿漉漉的莹绿色磷斑。黑暗如今已经不再能完全捂住他的眼睛,甚至于他本身就已经成为了这树底幽光的一部分。

不同于光辉的太阳与熠熠群星,甚至是灼灼珠光,根植于腐朽阴湿的幽光越是黑暗深邃越是清晰,越是清晰越是渲染漆黑深邃。

若是没有那次意外,他或许会彻底踏上另一条隐秘但危险的路线。但现在,远离了藤蔓的主体,这种彼此间的影响被削弱,他从对于进食活物越发明显的抗拒中隐隐有所预感——若联系彻底斩断,他或许会因残缺虚弱致死,又或者重归存粹,踏上那条或许不好但最适合他的道路。

这么说来,无论是继续结合还是就此分离,都可以接受。

按下初醒时发散的思绪,林望向周围,顾盼间火星一样流淌逸散,明灭照亮了眼睑与睫毛上上残留的点点黄蓝。长发柔韧交叠,融入身后树叶的影子。

景象映入眼中,黑暗中灌木墙壁依旧完整,立起的枝干交织,在头顶收拢,如他在塑造的时候就抱着的念头不留一丝缝隙。拉开最内侧的树枝,树枝上长满了断枝一样的棘刺,除了枝头处没有一片叶子。树枝密密麻麻,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更粗的主干立在墙壁中间。

推开最后一根枝条,阳光照射进来打在皮肤上,手臂上涂抹油彩,未被覆盖的地方依旧是就不见光、缺乏血液供氧的暗淡灰白,但已经不再是少年时那种一折就断的脆弱模样。

林从墙壁里钻出来,整理下衣服。隐藏在叶片下的棘刺不会因他再造的恩惠特意软化,勾住布料,破破烂烂的衣服在拉扯间又添了口子,近乎成了布条挂在身上,满是揉皱脏污的痕迹。

这件衣服能坚持到现在足以被夸赞一句质地优良,关于代替品林也有了思路。

…………

枝叶间挂满了纱网,白色的茧状物如果实般挂了满树,压得枝头弯折。

其中有的果实已经被打开,不知道是被什么享用过,像是蛇卵一样瘫软,曾经饱满富裕的鲜红诱惑只剩下些许醉人的芬芳,随着枝叶的晃动轻轻摇晃,拨散开的香气引来无数嗜甜的虫鸟。

但这满树的果实并非无主之物,它们的园丁勤劳又有耐心,肢螯理顺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节点清晰分明,酿造着它的美酒,等待日后的收获。

如今这远远飘散的气味又引来新的觊觎不远艰辛找到这处荒僻隐蔽的角落。

那是一只蛾。黑黝黝的数只眼睛并排隐藏在树皮下面,巨大高临下地望着,与触觉同样优异的视力可以看到来者裹了满身粉尘,皱皱巴巴的翅膀紧贴在身上,似乎还没有展开就已经残破。

但林并非盲目的飞蛾,就如他的目标并非茧丝里的酒浆。

树上是层层叠叠近乎将树压垮的纱网,地上同样罩满了纱网只留灌木与土丘起伏连绵的轮廓。有柔软的球状物藏在里面,某些粘附上棕色的土壤,在林经过时沙沙作响。

密密麻麻因过于微小而不可见的半透明小虫隐藏在网里,像是一阵贴地的浅绿色薄雾,因处于避风处经年不散。

林穿过雾气,雾气就缺了一块,平复后更加稀薄。那种混着惺甜的发酵气息指引着他走出迷宫,仰头望去那硕果累累的树同样被纱网完全覆盖,却因高大像是一座被四面挖空只剩支柱的小山。

树上的果实同样被放大,吊在上面像是一个个胶囊。

手里的弓箭很难射到这么远,林把衣服的下摆卷起来,扳住树干皲裂的干枯往上爬。一个提桶被拴在腰上,跟着他一起向上,有时会撞到凸起的瘤体与疤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与闷响。

这棵树或许已经死了太久,就算其型仍然完整,仍有树叶被粘附在枝头,干燥崩解的结构也不会配合,随林的攀爬不断有树皮往下掉,“沙沙”作响。

林一路往上爬一路往下掉渣。本来用于辅助固定身体的指甲在这时候反而不好使用,幸好新生的手上指甲也只长出一线弯弯的月牙,微微翘着指头就能避免豁蹭。

“沙沙”“沙沙”“沙沙”,木屑还在掉,像是沙子在沙漏中流淌,记录着他攀爬的距离与时间。

林突然停住,滑落声、磕碰敲打声迅速遥远,然后耳畔变得安静。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林没有继续往上爬,反而把刀子捅进去,踩着树木的疤痕完成了转身。

辅助固定身体的刀子在树身上转过半圈,一块厚重如盾牌的树皮被撬了出来,擦着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往下滑落,又被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卡住。

林看向树干的内部,树皮下本该是不同的木质,再次也该是空洞、虫穴,但什么也不是,林只能看到白色的黏菌占据了内部的所有的空间,细密的泡沫里是蜈蚣般黝黑发亮,数目繁多的脚。

就像他不是飞蛾,这坐拥陷阱等待的也不是蜘蛛。

本就细微绵长的呼吸被放的更轻,能量蓄势待发,林已经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但这般大的动静并没有惊动里面的东西——他不过是被吸引来的生物之一,此时有赤红飞鸟按耐不住率先从天空俯冲下来。

飞鸟拖着长长的,鞭子一样的尾巴,羽毛刮擦空气越发耀眼,像是天火坠下时裂解出一团火星,尽管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仍能压迫地空气扭曲尖叫,如响箭般吹起冲锋的号角。

薄薄的彩色云烟压了下来,林借助着这一个窗口清楚见证了果实的生产过程——白色的黏菌在虫足间被搅拌成绵密的泡沫,拉成纤薄到半透明的纱网,被交替运送着成为残影的一部分,直到在树冠部变成泼洒的渔网。

一小片残云被打了下来,又有新的补上缺口。在这种潮水般的替换中,始终坚持的那个身影异常显眼,像是分割了潮水与沙滩的礁岩。

在第一片云烟消失前飞鸟作为刀尖,拍打着翅膀迎面接下了第一波攻击。纱网在落上的那一刻如霜雪消融,完全不足以束缚住翱翔蓝天的有力臂膀。

但这网源源不断,本质上也不是畏惧光热的雪花,而是隔绝的粉尘。意识到火焰未能起到效果,飞鸟果断地转动飞羽准备拉开距离。可在这从遇袭到转向的短暂间歇里又是数十米的纱网砸了过来,粘附住飞鸟的头部与羽毛,蓬勃旺盛的火焰刚刚带上点蓝色,未能燃起就变成滚滚粗粝的浓烟。

近处的数只不明物在烟尘里昏了头,焦黑的影子栽了下来,落进白色的丘陵里似乎砸出一个坑,一眨眼,不见丘陵起伏抖动,鲜明到像是错觉的黑点又没了影子。

忽略那些趁着火力集中偷偷摸摸往树冠上涌的飞虫与鸟雀——成功绕过园丁偷窃果实的生物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流连忘返,目前没有一个再次升空,或许是因为看守果实的除了园丁还有猎犬,果实的外皮上也涂抹了毒药。又或者说,谁规定了园丁的手眼只有一双?

林把视线再次落回天空。空中的白色絮状物还在积坠着,时多时少,在风中摇曳。飞鸟仍在挣扎着,竭力翻转,长尾轮过半圈一把割断了部分拉扯的缰绳,趁着压力减轻,立即蜷缩腹部,试图用后肢锋利有力的爪子撕开束缚了翅膀的罩网。

但一步慢,步步慢,本藏在身后的双爪与长尾同样被束缚包裹,絮状物涂白了最后一点亮色。黑沉沉的浓烟也不见了,飞鸟最后还是坠了下来,像是被装进了口袋里,剧烈的挣扎在外界看来只是模糊的蠕动,随着隐藏在暗处收网的手渐渐抬升,被完全拉入纱网笼罩的树冠。

趁着它被天空中徘徊的飞鸟与飞虫吸引了注意力,林握着绳子将木桶提起来,小心抽出其中的木棍,轻轻点了一下里面的黏菌。

但这些黏菌并没有林希望的那么粘,甚至称得上惰性,手感类似于棉花与海绵的混合,棍子轻易就抬了起来,里面的黏菌没有受到似乎影响。

林又将棍子伸向被搅成泡沫、微微透明的部分,这次抬起时成功引出了一缕。林小心地牵引着,转动着木棍将粘液缠到棍子上。

棍子上的粘液球越滚越大,插进桶里时甚至会溢出来,在桶沿上挤出一圈。

林把树皮粘回去,临近结束越发小心,减少着接触面积一点点往下退。直到双脚踩到地上他才松了口气,意识到他成功完成了一次偷家。

将覆盖了土地与林木的白网抛在身,没有被苦主发现,没有引来新的跟踪,此行顺利到完全出乎林的预料,甚至是让他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不安感一阵阵泛滥。

但此行就是这么顺遂,没有引进去什么,也没有带出来除黏菌以外的东西,就连多动的根须也没有闹他——起码在他感觉来如此。

既然想不出来那就先不去想,林压下心里的焦虑,看向桶里的黏菌。

林找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夹角,升起的荆棘形成栅栏。桶也换了一个更大的,学着那只虫子的做法用力地去搅拌拉伸。

大量的泡沫随着搅拌出现,这些泡沫大小不一,挤挤挨挨的边缘呈现出白色,浮在最上层,看起来像是刚刚落入杯中的啤酒。

第一张网在这个时候被拉了出来,林小心抖落多余的部分将柔软垂下的黏菌展开。纱网已经有了完整的面,但远不如之前看见的均匀细腻,在落下来的光斑里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白,透明的颗颗粒粒挂在网上,折射出彩色虹光。

林把纱网重新捣进桶里返工,桶里的泡沫越来越多,不只是浮在表面上,大的泡泡被挤挤碎了,只剩下细腻的沫。返工三四次后林终于拉出第一张平坦的网。网依旧呈现出白色,看起来有些像是纸,被林绕着准备好的木桩卷起来,学着虫子的模样团成一个洁白的茧。

等待还需要时间,林就近挖出一条树根,用刀子削去沾满泥土的表皮。树根的内部呈现出白色,散发出清苦,被林同样放进桶里捣碎。

碎末呈现出黄白色,捧起时松散的颗粒稀里哗啦顺着指缝往下撒。林往里面倒入叶子上积攒的露水,然后再次捣碎。水一点点变得的浑浊,淡淡的黄色看起来像是泥浆。

在感觉到溶解度快到极限的时候林把桶倾斜过来,上面的水被倒进替换下来的小桶,放下时可以清晰看到底部积着洁白的浆糊。林不断重复着,浆糊不断增多,也越发细腻,直到附近已经找不来干净的露水。

林把盛满了水的小桶架到火上,气泡渐渐浮了出来,打散了水面上飘着的一层弯弯曲曲的白,随着水温升高越发密集,“咕噜噜”滚动。

烧开的水散发着淀粉煮开的清香,倒入浆糊里后腾起的热气香味更加浓郁。林一边倒入滚烫的热水一边搅拌,白色的糊糊一点点褪去颜色,变成了透明的,有些粘稠的浆液。

放下已经积累了大半桶、热气腾腾的浆液,林去看被木桩撑起的纱网。

阴干后最外层的纱网已经发硬,与他现在穿在身上的布料摸起来有些相似。但撕开最外层后里面一层比一层柔软,晾晒中纱网三三两两粘附在一起,再次展开时就成了布,对光时可以看到棱格状的纹理。

桶里的热气渐渐消失,可以清楚看见桶底。林摸了摸浆液,在感觉到凉的时候把摸起来最厚实的布再次放进桶里,与浆糊一起捶捣。这些洁白粘稠的浆糊是粗制的淀粉,浆洗过的布料会更结实。

林离开一段时间又回来,蒙了粉尘的长袍不再液体滚落而不粘,血迹留下的斑斑点点触感粗糙,锈迹般明显。林碾了碾指腹,溅出的血液渗入指甲与纹理,干燥后凝成薄薄的壳,轻易破碎成锈红色的结块与纤粉。

指甲下依旧有着难以清理的血迹残留,透过青绿剔透的甲质,在光线的作用下更像是几道短粗。黑线。林垂眼看着,翻过双手,指甲交替着发出细微的硬物磕碰声,叶子被揉碎了渗出汁液,又将手指染的青葱。

处理干净双手,林走向搭着布料的树枝。此时挂在树枝上的布料已经快要被风吹干了,摸起来有些发硬,看起来很适合做鞋子、腰封、斗篷一类的服饰。

趁着还没有干透到僵硬,林把布料取下来,铺在临时削出来的木板上,然后随手撕下宽大肥厚的叶片,在布料上又铺了一层。

将边缘休整对齐,林拿出花苞,花苞膨胀破裂后呲出艳丽的火苗,花粉隐藏在烟里,乘着热气飘散。林反握住花柄,隔着叶子,用火焰燎烤熨烫。火舌一遍遍舔舐,叶片发黑,温暖的布再次恢复柔软。

林拉开肩膀上的死结,长袍直接就滑了下来,被衣服覆盖的地方依旧干干净净,反衬出其他地方的绚丽繁复——看起来像是用幼儿的水彩在手臂上、脸上与半边胸背部涂抹了不知名的抽象彩绘,又像是某种难以琢磨的图腾。但过于粉嫩的颜色无论画成什么,就算毫无意义地混在一起,放到一个成年个体身上,第一眼都会让人感到滑稽与割裂。

林不讨厌这些颜色,对这些昏暗中依旧可以分辨出的亮色甚至称得上偏爱,如果不是出现在自己的皮肤上。

但这些颜料跟了数天,水洗不掉,手搓不去,林被迫习惯了这种细微的异样感,目光掠过,落上手里折叠的布料。

捏住布料一角,将双臂平展抖动。布匹落下,手臂一转披到身上。

躯干处的皮肤更加敏感,没有颜料涂抹隔离,可以感触到崭新布料的厚实柔软,略微的粗糙带来温暖,冰凉的绿色藤蔓来到腰间,缠绕数圈束紧。

最外层的布林也拿起来,披到肩上。下摆披垂在腰际折叠成波浪状的挺括修饰,双臂也被拢在里面,彻底掩盖了身上痕迹。

到这里理解点为什么主角的人设总有点模糊了吧,可以理解为两个近乎截然不同的人结合到了一起,这一刻喜欢的下一刻就可能排斥,想法时时变化。如果不是他们俩的命与未来都绑定在了一起,不得不相互磨合,彼此退让,别说竞争与合作,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可能的结果。但也就是这种近乎互为正反面,却又不排斥对方本身的契合才让他们达成了这种深层次绑定的共生。(在设定里每一个返祖者的诞生都是生命的奇迹来着——芸芸众生,我和你)

在这里可以揭露一下:林讨厌血肉,而藤蔓喜欢。

嘶,不对啊,本来就想写点吃吃喝喝养孩子的,怎么一开始想的开头没写到,还越写越正经了?笑哭jpg.(这画风偏的,就跟童话照进了现实一样)

果然啊,手和脑子其实也是深度绑定的两个东西!擤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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