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大鸟自远方飞来,其形飘逸如云,修颈长尾,翅膀拍打掀起大风。鸟停而风仍未止。
风声遥遥传来,空彻如完全走调的鲸鸣。白色的气浪拉扯着外层的枝冠,树叶飒飒作响,落在身上宛如鞭抽。林握紧了手里的树枝,眯起眼睛往外看。发丝摇曳着,与枝叶绞缠在一起,透过缝隙他看到整片迎风坡被唤醒了,难以计数的植株飞起,密密麻麻占据了整片空间,像是自千万米之上垂下层层珠帘。
珠帘飘荡着,其形如纱似帐,缓缓溢了过来,似要罩住整片突兀存在的树林,却在靠近草叶的瞬间接连崩断。
风呼啸着如滚滚波涛席卷,激流翻白,以林为中心的无形能量潮汐亦层层不绝。但彼此交锋的界限却始终没有明晰。
较量间接展开,在目睹的下一刻,巨木拔地而起,林立如柱。撑开的树冠遮挡了视线,风声瞬间遥远。
尽管肉眼没有看见,但鸟确实是存在的。林在新的树林形成坐落前回望,在最高的那颗树上出现一道洁白的影子,树冠被压下去一块,像是现成的鸟巢。
即便不回头林也不会遗落它的存在,飞鸟的生命气息如那大鱼一般强烈,闭上眼,他也可以勾勒出来者的外形——马嘴,蛇颈,龟背,无爪却拖着3根长尾,柔软的冠羽如同鬃毛。
有着大片树林在身侧,林径直向着那只飞鸟的方向走去。
受到他的念头影响,树林内霎时间阴暗下来,或许出于气氛对于精神的压迫,又或许树林确实隐隐发生改变,寂静中阴霾滋生,诡秘而不详——土壤里、枝叶下、根须间,似有无数眼睛悄然睁开,窥伺的目光从每一个阴暗处投掷而来,耳畔似乎可以听到无声的窃笑。目光所及之处,藤蔓僵硬,花苞鼓动,每一片叶子都冰冷锋利,以异样的沉稳凝于枝头。
簌簌,簌簌,林行走的姿态堪称坦然,鞋底踩过积累起厚厚一层的腐殖质,腐朽的潮气软化了枯枝,碾过的声音细不可闻,又被寂静的氛围放大。有虫子被惊动了,纷纷从下面钻出来,波动着数十对,数百对足攀上树根,又有白色的絮状物一张一缩,在半空游戈。
此前没有亲身走过也不影响此刻的穿行,林径直来到巨鸟的下方。
面前的树干无愧于它的高度与茂盛树冠,粗壮到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合抱,表面布满深刻的痕,绿色湿漉漉的苔藓填充其中,弥漫向上。
林按上滑溜溜的树皮,闭上眼睛加深联系。能量自接触点溢出,静电般分出无数条崎岖的细枝,顺着树木本身脉络纹理涓涓流淌,逸散交织成网,绿莹莹像是种子发芽攀缠向上。
大鸟落在树冠上,纯然洁白看不出任何瑕疵,羽毛蓬松却辨别不出纹理,起伏不显臃肿,没有一丝凌厉的线条,像是一朵云落下来,被粗粗塑造成鸟形。
此刻浑然天成的身体上一双眼睛倏然睁开,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头颈部的小,胸背腹部的大,到了尾巴又开始小,依次变化,眼球转动如轮,以全然的秩序破坏了整体的完整。而后秩序滋生混乱,那一只只眼睛看起来时大时小,波浪般流淌移动,定睛再看又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若不专注于体表的眼睛,大鸟落在眼里,像是流动的雾,闪烁的霓虹,单调纯粹的两色呈现出了错乱的光怪陆离之感,落在眼里形不成一个具体的外形,又让人觉得本该如此,牵动一分一厘都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扑—”“呼—”“扑—”“呼—”每一只眼睛就是一片羽毛,翅膀从身体上分离出来,大鸟缓缓扇动着,翅膀交替拍打,轻柔舒缓的振翅像是携带着万钧之力,气浪绦带般展开,缕缕袅袅,又像是无数刀光剑影脱离了实体,肆意纵横,整个树冠层都在这瞬间爆发的飓风里震荡,像是被翻搅的绿色云海,一时间咔嚓断裂声层起不绝,又被风声尽数揉的稀碎。
不同于上方空洞响彻的呼啸,树下依旧深邃寂静,眼睛隔着树冠相望又在下一刻错开。
林将他的力量编织成网,连接起树林里每一个承接了他部分能量的个体——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颗树与藤,每一点绿茵茵的苔藓,甚至是部分与植物联系密切的真菌与虫。信息汇聚,他在这一刻可以说是成为了这片树林的灵,从分解者,到生产者,再到消费者,不同营养级,都是他,也都是他的一部分。
植物会痛苦吗?也会哭泣吗?林感觉身体里塞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比起充气,更像是将不同的粉末掺在一起,而他作为一个本身质量更重的个体,混合之后仍然是他,此刻还远没有触及变化的界限。
没有漂浮感,也并非下沉。膨胀扩散后那些杂乱单调的东西被他漠视,被他包容,像是枯枝败叶般下沉,等待着被消化,被分解,成为腐殖质,成为土壤本身。
有粘稠的东西随之而来,连接着他,像是真菌连接着植物的根,自他体内伸出,又回归体内,于是林感受到了不同存在感知到的风。
这是一种非常割裂的感觉,林有时觉得他是轻薄的布被摇起,有时感到小鱼般连续轻微的磕碰,有时升起被针扎、被锐器割下血肉的疼痛,有时风是一种种难以形容的味道,甚至是难以分辨的情绪。
但更多时候上述种种同时发生,他看到了风的触碰与温度,听到了风的轨迹与颜色,拢起风的气息,品尝风的组成……风成了被肢解后重新拼凑的魔方,所有外在的表现都在错乱,又在这种不契合的角度里揭露更多。
但事实上,他才是被打碎了重组的那个——像是被雕琢至今的人型被拍扁揉圆,所有感官尽数归于混沌。
林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苔藓铺成湿漉漉的黑色绒毯。黄色的、粉色的,细长的花瓣无声绽开,毒气悄然弥漫,却飘逸在枝层,升不上高空。树林顶层有叶子卷起,树叶的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刺,毛刺在射出的瞬间被风吹散……始终不息的风像是一层层自带反弹效果的软甲,植物惯用的手段根本接触不到核心。距离飞鸟最近的大片树冠被云烟笼罩,则在一开始就脱离了掌控。
飞鸟依旧卧在树冠上,脖颈伸直略有弯曲,轮状眼睛不歇地转动着,望向四面八方,湛蓝眼眸澄净空彻,像是穿过身体望向天空本身。
翅膀缓缓扇动,八对羽翼展开收拢从未重合。风依旧呼啸着,由它而起的大风持续摧折着树冠。“咔嚓!”“咯嘣!”,此时又有树冠不堪磨损,像是蘑菇般被切下来一块,落下时牵扯着压折带倒了大片小树与树枝,重重砸落在地上。
大片大片光斑随之投射下来,那些始终环绕簇拥飞鸟的薄云透过缺口如雾般迅速向下渗透。所有沾染过久的叶子、树皮都折射出奇怪的光,看久了让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窸窸窣窣,嗡嗡咚咚,大量奇形怪状的虫子着从烟云缭绕的树枝、树皮里冒出来,或是游曳,或是弹开翅膀,一些躲闪不及的被烟云沾染,瞬间退去了原本的颜色,毛茸茸的边缘像是发了霉,像是点燃的烟。这些被寄生同化的虫子流窜着,又将云烟带去了更多地方。
林加快了动作,抛却了思考与辨别,仅凭借本能将那些感觉近似的部分收拢。
这是林头一次这么做,一方面是没有必要,一方面是很危险,但动手时却丝毫不见生疏,他像是借着生命气息隐藏自身那样,将被他容纳的那些绿色捋顺、拉扯、裁剪,然后缝合——尽管林自己也不清楚如何做到的这一切,就好比鱼生来会游泳,植物生来懂得如何扎根,他自然明白了如何取舍,如何像是维持作为个体生命一样协调整个树林的运转与循环。
于是已经因饱和暂时来到瓶颈的树林以一种漠然、残酷的碾压生生挤了过去。
枝干摧折、树皮剥脱是骨头断裂时连绵的脆响,茎草软化、果实糜烂是血肉的挫伤。并非个体的生老病死,而是整片树林都像是害了病一样枯败,还没有死去,就已经有处于最后一步的分解者迫不及待地开餐。
与此同时伤口上又迅速生出枝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彼此倾扎,又或侵并,绝大部分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枯萎,与那些将死未死的植株一起被压在下面,成为另一处角逐的战场。暂时的胜利者占据位置,堵上了空缺。
树冠重归繁茂,郁郁葱葱的树林呈现出多层级绿色。有条条细长的影子以一种相对于蛇来说极为僵硬笨拙的姿态在树冠的顶层游走,于云烟外围彼此牵拉成网,一帧一帧,向不同方向较劲。
在拉伸到极致,身下枝叶弯曲,再也不能提供更多助力的时候,黏连着枝叶的“足”突然放开。长条在这种压抑到极致后猛然释放的力量作用下拉出道道残影,伴随尖锐的爆鸣,成功突破了层层风暴的封锁。
藤蔓显然不满足于仅仅留下一道淤青,在“足”部释放的瞬间,网格的内侧倏然弹出一列猩红的锯齿。
红绿色的网疾速收缩,在林的“注视”中,两道生命相撞,没有任何流溢的效果,两种绿色交错而过,似乎身处于不同图层。
战况再次陷入僵持,从上面看,沙漠波浪般涌动,被狂风卷起千万丈,中心的树林却像是巨型水晶球里的布景,光线折射出无形屏障与白色气浪交织。
本该无形无色不可感知的空气在沙暴成型的那一刻就开始向着极速旋转轰鸣的气旋与沙墙倾倒,森林随之摇晃漂移,一部分触及沙墙,瞬间被绞的粉碎。但又有叶子宽大如旗子,迎风招展,那些硕大而中空的种子被风抬起,成为了随着沙暴旋转的护盾。
明明都想致对方于死地,却因为彼此最致命有效的手段难以施展,而像是怠惰冷淡的互演,彼此间的攻击说是磨皮都显得夸大其词。
争斗自发转入持久,但很显然,他们同样是这方面的好手。
风暴气旋形成后没必要继续往里面填薪,薪材自会源源不断投身其中,飞鸟拍打的翅膀更像是遥控方向与节奏的旌旗。
狂风切割着树林的棱角,穿过树枝的间隙化作长虹,植物生长,摧折,**,都是树林的一部分,只有那些落入沙墙的部分无法收回。
这场战争似乎可以持续到天长地久,直到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穿过轰鸣的沙墙,呼啸的狂风,轻飘飘落在一片看似普普通通的叶子上,瞬间消融。
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被从石壁的另一端吹来。无数双眼睛望着着一幕,一时间似乎只剩下这场雪,世界都在一刻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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