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去逛路,陈阿婆他们说梁老板的儿子当兵回来了。”
娘边剁菜边和我闲聊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 哪个梁老板?”话到这里,我心中已经有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
娘抬眼看看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煤矿厂那个,那娃子当时你还领回来在家吃过饭,不记得了呀?人家还夸我饺子做的好吃呢。”
娘絮絮叨叨将话题地扯远,剁菜的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地响起。
我看着窗外的乌云沉沉,缄默了很久。
我与娘口中“梁老板的儿子”已经整整八年没见过面了,八年的沧海桑田,久到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也没想过八年后还会记得他。
梁老板的儿子。
我收回思绪,口中不觉咀嚼起这几字,不禁笑着摇头。娘不知道,估计那群爱八卦的婶婶也不知道,梁老板的儿子姓梁,梁老板可不姓梁。
又是一年冬。
我望向窗外,暗暗想。北方的冬总是冷得叫人难受,一九八四年,我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冬日于北方某市的十里屯呱呱坠地。
在伐木场干活的爹得知消息蹬着二八大杠赶回家中,娘此刻正躺在炕上闭眼休息,接生婆抱着我,上下打量后将我传给爹。
爹手大,又有茧子,抱着那么小一团的我显得有些手生,可总归是高兴的。
屋里围了一圈帮忙的邻里,接生婆站在爹旁边,却不像在其他人家中成功接生后那样向爹贺喜,而是忽然来了一嘴:“你家孩子右腿有天生的毛病,比左腿短一截儿呢。”说话时眼神像一只乌鸦。
爹哪儿肯相信。他威严地皱皱眉,上下仔细查看一番没看出任何问题,便付给她相应的钱打发走人。
现在想来,那接生婆接生过那么多孩子,眼神定不会错。但也怪不得我爹大意,那时候我小,什么都不显,看着和正常孩子没两样,所以爹全当那接生婆脑子不好乱说话。
这些都是娘剁菜馅儿时讲给我听的。
爹走后娘开了一家早点店补贴家用,每日天不亮就得起床。我因为腿脚不便,去做工人家嫌我不利索,索性回家给娘帮把手,主要负责忙时收钱和揉面。
今天生意不错,包子一早就卖完,笼里还剩下四个馒头。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估摸不会再有人来买,便打算收起来中午切成片煎着吃。
冬天的风一股一股地向房里刮,试图灌进任何一个角落。我捏起一个馒头,尚有余温。
余光中一个黑色人影停在铺前,声音像是埋在雪里发出的:“老板,要两个包子。”
我微微抬眼:“包子没了,只剩几个馒头。”昨些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早已收摊,这人怕不是刚来这儿帮工的外村人吧。
“还剩几个?给我拣起来。”
我的手微微停顿,抬起头直视对方,心中忽然涌出一个猜测。我们就这样对视,直到那人慢慢取下围巾,一点点露出鼻子、嘴巴、下颌,像一幅被慢放的画呈现在我眼前。
夹在手中的馒头滑落回蒸笼,我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抖。良久,我感觉自己舌头有些打结,什么话也讲不出,只能不停嚅嗫着唇道:“你、你……”
梁友树似乎不介意。他的眼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陈冬木,好久不见。”
我没想过、也不愿意在这么仓促下见面,所以理所应当地回避了他灼灼的目光。
正当我手忙脚乱应付眼前人时,身后却响起娘的声音:“呀,这不是就你那个梁同学吗?”
“阿姨好。”梁友树叫得爽快响亮,和高中时见到娘的反应完全两个样子。
那时候他腼腆得多,站在我的身后,僵僵地喊出一句“王阿姨”,那一头红发仿佛都软下来,成了一小团轻云,绕在我身边,让我的心成了冬天刚堆起来的雪,轻轻一戳,就是一个印。
“昨天我还和冬木说起你呢,没想到今天就见着了,还真是说不得。”娘走到我身旁,问,“这么久没见,要买啥?”
梁友树张了张嘴。
“两块钱。”我将包好的四个馒头递过去,快速打断二人的对话。
梁友树接过,讪讪笑着摸出两元正要递来,却硬生生被娘伸手摁回去:“收啥钱,小梁,不收。”
我沉默地看着推来推去的两人,头皮发麻。梁友树终究绕不过娘,白拿了四个馒头。临走时,目光落在我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冬木,哪天你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
他一定料到有娘在场,我不会拒绝。我幽幽看着他,想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行。”良久,我答应下来。
梁友树这才提着一袋子馒头冒着雨夹雪离开。
“你那伞呢,咋也不拿出来给人家?”娘站在身旁,对我埋怨道。
我忽然感觉很累,简短地回了三字:“没必要。” 这雪从昨晚下到现在从未停歇,他自己都不愿打伞,我又何必费心。
在我人生的二十四年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如今再见梁友树,也是夹着冷雪的。正如我的名字,冬木,冬木,冬天饱受冰雪摧残与蹂躏的树木。
回到里屋,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究其原因,是我刚学会走路那一两年去上坟踩到木头上的青苔摔成骨裂,敷了很久的中药才康复,但从此一到阴天雨天就疼。
从小到大,因为这条腿,发生过许多不愉快,它仿佛一个灾星,一直给我带来麻烦与痛苦。七岁那年爹娘因为我上学起了争执。 爹说,这孩子腿有毛病,读了书将来去外面也没人不会要。左右还是和你一块儿待在家里,跟你学些手艺活。
娘以前是裁缝,手艺出名。但娘不肯,硬是靠着那张嘴,好说歹说,说服爹同意我去读书。
我当然高兴,可没高兴多久,当我真的进入学堂时,一群来自同龄人的滚滚恶意便向我迎头批来。他们很快发现我的腿疾,每当老师请我起来回答问题时,总能听到那轻飘飘的一声“瘸子”。
瘸子,瘸子。二字贯穿我的童年甚至更久,直到上高中才暂时摆脱。
别人上体育课,我便一人待在空荡荡的教室,听着窗外的欢声笑语,每每这时,孤独和羞耻便像飓风席卷心脏。我后知后觉地开始恨自己的身体。
七到十五岁的陈冬木,是一个被身体困住灵魂的可怜虫。记忆慢慢累积,如同树的年轮。但无论往后发生过什么,这就是我对自己身体记忆的开端,如同工厂里的大烟囱,漫着滚滚浓烟,摧毁了那个父母为我创造的纯良的世界。
十五岁时,大概因为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坐在教室,我顺利考上高中,遇见了很多新面孔,其中就包括梁友树。他是附近煤矿场老板的儿子,留着一头参差不齐到肩的暗红长发,那些男生说“酷”,我却无端觉得很可怕,造型像一头易怒的红毛狮子。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高中我隐瞒了腿疾,尽管班级中有一位是我曾经的小学同学。开学时我找到班主任告诉他我的问题,他为此和体育老师沟通了一番,让我免除了体育测试。
我很感激那位老师,后来我中途辍学,他还带着橘子来看望我、安慰我。可现如今,他已身患绝症,久卧病榻,上个月我才去他的家中探望。他的儿子在一旁,轻声告诉我其可能挺不过今天冬了。
我望着那位曾经的老师,短短八年,因为年龄和病痛,舒展的人已经萎缩成了一团,苍老干瘪,手臂筋脉肉眼可见。看着看着,鼻头一酸。
后来我离开,走到半路就开始抽烟。一直到回家,我娘见到我吓了一跳,问我眼睛怎么红了。
原来我哭了。我埋下头,却想起爹的脸。
“老师快不行了。”最后我说。
人生无常,灾祸不测。可为什么,还要让除当事人之外的人神伤。
我自诩是一个理性甚至淡漠的人,可我有血有肉,还是会流泪。情亲,友情,爱情,都是这样。我抖抖烟灰,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三样,才会让人站在食物链顶端,俯瞰世间万物的无情。
娘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将蒸笼搬回厨房,刷洗干净后晾在窗口。看着窗外的白色,冷风丝丝向里钻,我抬手,感受风轻柔舔舐手心。
我又想到了梁友树,不知道他现在到家没有。他的家离这里有大约二十分钟的步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怎么会来专门来一趟?
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因为我才来,或许他只是路过,顺道买早饭?
那万一,他是专门来见我的呢?我的心里一惊,看着自己掌心纵横的纹路,露出一抹苦笑。
怎么会呢,我们八年前就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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