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三天后,我接到梁友树的电话,约我去他家吃饭。

我惊讶于他的电话号码还是高中时那个,因为他当兵离开之后,我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一度让我以为他不再用了。

他在电话那头问我,喜欢吃排骨还是牛肉,我愣愣地看向自己的鞋尖—我还没答应呢。

梁友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你答应了,记得吗?上次我来买早饭的时候。”

我当然记得。可我不想,我不想再和梁友树有交集,不想再节外生枝。我知道自己放不下他,我更清楚我们已经完得彻彻底底,连朋友也做不成—至少在我看来。

“我记得你喜欢吃排骨?高中我俩一起吃午饭……”梁友树自顾自说,似乎有些陷进回忆里。

“梁友树。”我面无表情,打断道。

电话那头噤声,我好像听到了他的一呼一吸:急促中带着沉重。想要迫切表达些什么。

“你来吗?”良久,梁友树才又开口,语气中带着恳求,“来吧,行吗?冬木,我们好久不见了……”

不等他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心里木木的,仿佛有一条鱼在吮吸我的胸腔。

电话叮咚一声传来短信。

我点开与梁友树的聊天框,里面弹出一句话:“要是不想来我家的话,我们去餐厅吃海鲜吧。”

梁友树,梁友树。我关掉电话,盯着自己的右腿,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海鲜……”我喃喃自语。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十八岁,梁友树放学后没去打球,在我家吃过一顿晚饭,我们跑到后山去看月亮,他在漆黑的角落拉着我的手,月光洒下来,树影婆娑,他轻轻说,冬木,高考完我带你去外面吃海鲜。

那时我从未出过镇子,不知道那些海里的鱼啊虾啊还有这么时髦的叫法,想当然认为那是一个饭店的名字——就像课文里xxx说要去吃福聚德一样,便问海鲜在哪儿。梁友树似笑非笑,我感受到他牵手的力度加大,以至于我们的手心都渗出了汗液。

细碎的月亮光斑映在梁友树的脸侧,他的声音在静谧中狡黠地传进我的耳膜:“毕业,毕业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我再次打开聊天框,往上翻,试图找出些什么来。可里面除了他刚才发的消息,再没有一条信息。

我猛然想起,在他当兵的第二年,我就把我们的聊天信息一清空了。

拇指在按键上停了很久,我才回:就在你家吧。我待会儿过来。

放下电话,我立刻后悔了,斟酌再三,抓起电话,梁友树彼时又发来一条消息,让我在家门口等他。

我干脆将电话搁在木桌,起身走到屋外。心脏像一间温室,里面培育的花包围我,困住我,并试图杀死我,于是我点燃一支烟。

屋外的雪有半尺深 ,一踩一个脚印,娘早些时候把门口的雪扫在一起堆在路边,成一个锥形,夹着些枯枝落叶。

十分钟后,梁友树踩着自行车来了。我远远地看他由一个黑点慢慢变为一个具体的人,一点点靠近,迈上前几步,他的脸也清晰起来,鼻尖泛红,围巾在身后飘着。

“冬木——冬木——”他一眼望到我,抬起右手向我挥了挥。

和周围的雪相比,他的脸有些黝黑,眼里仿佛蒙了一层玻璃纸,亮晶晶的。我想,他比八年前黑了,身体看着却更加结实。除了这两点,其余似乎和八年前没有区别。

我用脚尖将烟捻灭,梁友树将自行车停在我的面前,一只腿撑地,用手拍拍车后座说:“上车。”

我正要迈腿,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里窜起—我忘了在右脚垫鞋垫。奇怪,为什么梁友树没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

为了掩盖自己的腿疾以及保护我的自尊心,我从高中起就开始垫鞋垫。我没办法忽视同镇人看我的眼光,我想摆脱,这就是最方便的办法。

“我忘了拿东西。”我借口道,匆匆转身进到里屋。因为慌张,我感觉到自己一瘸一拐的幅度比平常更大。

陈冬木,你个没出息的瘸子。

我慢腾腾地在鞋里塞鞋垫,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没意思。我大可现在就告诉梁友树,我不去了,你回家吧。我当时怎么会脑袋一热答应下来呢。

穿好鞋,我瞄了一眼窗外,梁友树扶着车子立在那里,用脚在雪地上划拉。

他不知道,在相同的位置,我也和他一样用脚划拉那雪。

我走出去,在梁友树沉默的目光中坐上自行车后座,双手自然而然就抱住了他的腰。他扭头看我,又把挂在脖颈上的围巾摘下绕在我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我感受到围巾附着在我的皮肤上,他的体温慢慢传递进入我的身体。

“戴着,风吹得冷。”梁友树踩着自行车,逐渐远离我的家。

我没说话,将围巾拉高些遮到鼻梁。上面有梁友树的味道,像是用过很久的纸币的味道,干燥却又带一点水气。

“冬木,这次回来我能只留两个月。”寂静的车辙声中,梁友树突然说。

两个月?你还要走吗?回部队?还是去读大学—我不知道该回什么,摩挲着他的衣摆。

他接着说:“我要去北京,我爸托人在那边给我安排了工作,以后除了过年,应该就不回来了。”

我用很轻的声音说:“去北京,那儿好啊,机会多,不比我们这屯子里。”

梁友树的身体明显一僵,连带着骑车的动作都顿了顿。

渐渐靠近梁友树的家,土路变为水泥路,远处楼房林立,虽一眼就能望尽,却是在很远的地方。八年前,那里还是一望无际的乡野。

这是我第四次来他的家里,门口的摆设并没有变样,只是不可避免地染上时间走过的痕迹。

看到那幢房子的一瞬间,我脱口而出:“不是卖了吗?”话一脱口,我立刻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嗯?”梁友树似乎没反应过来,顿了顿解释说,“富裕了就给买回来了。”

梁友树将自行车锁在院中,告诉我家里只有我和他。

我随口问:“你爹娘呢?”

“他们搬到北京去了,不住这儿了。”梁友树说。

父母都搬走了,那梁友树的确没有留在这儿的理由了。我没由来地一阵心慌,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那——也好。我们除了半个高中同学的关系,本就没什么交集。我面无表情地告诉自己。

梁友树摸出钥匙开锁,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半垂的眼睛。回想起高中时候,我也是这样站在一旁看着他。那时他拿错了钥匙,试了好几次门都没开,耳尖也红了,最后硬是打电话让他娘从单位回来给他开的门。

他娘姓简,我叫她“简嬢”。简嬢一路从单位跑回来,嘴里不停埋怨梁友树,给他开门后,干脆不去单位了,在家做了一桌子菜招待我。

简嬢做的鱼香肉丝和蒸鸡蛋特别好吃,我记忆犹新。饭后我和梁友树说起,他让我以后都来他家吃饭,他天天让简嬢做。

我有点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知道那次过后,一直到梁友树去当兵,都没有再去过他的家。

门开了,我跟在梁友树身后。屋内干净整洁,炖肉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他让我在餐桌旁坐一会儿,随后快步走入了厨房。

我扫了一眼桌上摆好的两双筷子,末端很精致地裹了一层花样,是面对面放的。

大理石的桌面反出冷冰冰的光,手指轻轻一敲就是一声如玻璃弹珠落地般的脆响。

梁友树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炖排骨从厨房出来,我站起身想帮帮忙,他把菜放下,说:“你坐着,我来。”

看着他一趟一趟从厨房变魔术一般端出焖豆腐、蒸鸡蛋、红烧茄子,我忍不住问:“你做了多少菜?”

“没多少,都是提前做好了,在蒸锅热着呢。”梁友树最后盛出两碗米饭,又从电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才落座。

他将其中一罐啤酒推向我,我摇头:“不喝。”

梁友树倒不是很在意:“那就放这儿。先说好,家里没有白水。”

说罢,他夹起一块排骨放进我的碗里。

“我记得你喜欢吃。”他很刻意地假装不经意道。

“梁友树,这算不算我们的散伙饭?”我忽然笑起来问。我很想问问他,这算什么?补偿吗?来弥补他内心的不安和愧疚?

梁友树明显愣住了,握住筷子的手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一个合理的回答方式。

良久听不到答案,我默默埋下头,咬了一口排骨,说:“吃饭吧。”

排骨很好吃,有一种踏实的肉香。我刨了两口饭,目光一扫发现梁友树的左手手指上贴了创可贴—他是个左撇子,夹菜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很明显。

“你那是切菜的时候弄的?”我指了指问。

梁友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回答:“切葱的时候不小心弄的,不是很疼。”

“嗯。”我咽下一块茄子。我记得梁友树不喜欢吃茄子,上高中时简嬢给他带的菜里如果有茄子,他就挑出来扔掉。水煮茄子还好,挑出来扔掉就没了,如果是红烧茄子,他一定会把整个饭盒里哪怕沾到一点点的东西都倒进泔水桶。

我当时问他,怎么不告诉你娘你不喜欢吃?梁友树说,说过,我娘不听,说又不是过敏,怎么不能吃?他又说,他闻不惯茄子那股味道,闻起来很不舒服,让人想吐。

我就让梁友树以后把茄子给我吃,他说好。那个时候只有夏天才有茄子卖,如今冬天也有了,只是价格略贵。

这顿饭吃到最后,那罐啤酒我还是喝了,但我不渴,只是单纯想喝酒来泄泄胸腔里的气闷。梁友树已经来反冰箱三次了,看着他仰头喝酒,我就觉得很闷,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在不停地奔涌。

我的脸变得有些热,于是摘下脖颈上的围巾。这是一条凹凸不平的灰色条纹围巾,起球打皱,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产物了,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涩。

“梁友树,”我的手碰到围巾的皱起,喃喃自语,“怎么不换一条新的呢?你留着这条围巾干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毫无征兆地哽咽出声。

梁友树慌慌张张站起身想来给我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原地,因为我根本没有掉眼泪。我不依不饶地问:“你是故意的吗?”

如果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你今天做这些想表示什么?情绪像离玄的箭一样收不回来。梁友树,梁友树,你如果没回来就好了,我不用面对你,你也不用面对我,彼此都轻松,可你为什么选择回来,回来了又为什么偏偏来见我,我真想成为他肚里的蛔虫,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我在他的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立足。

一个觊觎他的同性恋?沉默寡言的瘸子?亦或是高中同班的同学?我想,或许是三者的结合,可哪一个形象能让他这样对我?这说不通,我也想不明白。

我能过一辈子平淡的生活,可偏偏在看到梁友树的那一瞬间就不行了。我的眼睛、心脏通通围着他转,他像血液般在我的身体里游弋,我难受,我恨,可我没办法,我喜欢他。

在他走的头两年,我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他的场景,可我不想在现实里真的见到他。

这是个悖论。最后我还是见到他,尽管间隔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还是能感受到自己血液对他的沸腾。

我忘不了高中时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围巾。自从他知晓我的心意后就再也没戴过。我手笨,一条围巾前前后后织了两个月才完成,很难看也很粗糙,比不得市面上卖的牌子围巾。而现在,围巾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觉得这太荒谬太不真实了。

“还给我吧,”最后,我握着围巾说,“在你这儿,我心里膈应。”

梁友树很干脆地拒绝了,他拿过我手中的围巾,叠好,放在自己的一侧。我看在眼里,没有阻止。现在他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继续留在这里,我只觉得坐立难安。我起身,可能因为不常喝酒,一喝起来就头晕,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冬木、冬木,”梁友树飞快走到我身边扶住我的半边身子,“你要去厕所吗?在那边,我带你去。”他抬手指指厕所的方向。

我缓过劲,甩开梁友树的手,说:“我得回家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出门后, 我一刻也不敢停,在雪地里几乎是跑了起来。梁友树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不该来吃这顿饭,我这么和自己说。

追根溯源,我和梁友树从认识到现在,都是不应该的。这个过程像一架失控的飞机,最终冲向大地形成一片狼藉。

回家的路我一个人走了半个钟头,最后到家时,脚疼得要命,脱下鞋一看,后跟磨红了,仿佛要渗出血来。

娘听到声音走进我的房里,看到我,脸上有些惊讶,问:“你不是去小梁家吃饭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只好撒谎,说他中途有急事要走,我不好在人家屋里待着,于是就回来了。

娘出去了,走之前轻轻带上了门。我似乎就这样被隔绝在了这里,生霉的木桌,摇曳的吊灯,微光穿过蓝色玻璃,空气中的灰尘肉眼可见,窗外一片素白,让人想象到踩在雪地上脚下的雪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么想着,我似乎真的听到了朦胧的踩雪声,嘎吱嘎吱,由远及近—虽然隔着一层玻璃,听得不是那么真切。

我看向窗外,刚才的素白上此刻却凭空多出了一抹黑色,心跳快起来,渐渐变得不受控制,牵连着后脑勺也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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