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梁友树离开了枫山镇。临走时将围巾托娘还给了我。我摩挲着围巾,心里泛苦。
再次抓起电话,再次抓起电话,猛地 一切真的结束了。
再两月后,杨越琴用梁友树的手机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和梁友树要结婚了。
我顿时傻眼了—她,不是梁友树的表姐吗?
“我骗了你。”杨越琴却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知道梁友树的情况,所以打电话来问问你。”
“我们结婚,你来吗?”最后她轻声问我。
什么——我的心脏就像被劈下一道闪电,我从未想过参加梁友树的婚礼,更不愿意看着他和另一人承诺白头偕老。
“看情况吧。”我的眼皮狠狠跳了跳,失魂落魄地说完,抬手挂断电话。
第二天,我抓起电话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这次是他本人接的。我开门见山问:“你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梁友树的语气像被风吹来似的:“是。”
“你那天问我,杨越琴还说过什么,就是怕我知道这个?”
梁友树矢口否认:“不……至少当时我……”
“现在我知道了。”我看着窗外春光明媚,说,“祝你新婚快乐。”
“……我们的婚礼,你来吗?”梁友树沉默数秒后问。为什么要让我来?隔着千山万水我猜不出他此刻的思绪。
不应该打这通电话的。我心里腾然冒出这个想法。
“你来吧冬木,行不行?”他忽然道。
我不知道此刻自己在想什么,心中所有一切都乱套了。如果八年前爱上梁友树的惩罚是八年后成为他婚礼的见证人,那时的我还会爱得义无反顾吗?
我和他的故事像是山路十八弯,在绝路面前又巧妙地迂回,找到另一条羊肠小道。爱上同性本身就是一件天打雷劈的事,爱上异性恋的同性更是罪加一等。经过这么多年,他早就像挂在我皮肉上的钩子,稍一牵动便鲜血淋漓。
梁友树是异性恋。这是我很早就意识到的事实。高中时他有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是高一时谈的,具体多久分手我不得而知。第二个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是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太阳最毒辣的那段日子,寂静的午后将蝉鸣都弱化了。傍晚,枫山镇充斥着太阳金黄的余晖,连石板路都被映成了橙黄。
我照例放学后去学校的篮球场看梁友树打球。而这次,守在球场旁的不再只有我一人,多出了一位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长发女生,手中握着一瓶水。我刚开始还以为是除梁友树外某个人的朋友,便没有多注意。
可梁友树球打完了,看了我一眼,却径直走向那个女生,女生向他递水,他顺势接过,搂住女生的脖颈,笑着冲我说:“陈冬木,这我女朋友,张雨萌。”
周围一圈人起哄,张雨萌羞涩地笑笑,昂起头在梁友树耳边说了什么,梁友树便大声说:“雨萌买了一箱雪糕请你们,在门口小卖部放着,她一个人带不过来。”
那群人更起劲儿了,一个个都叫张雨萌“嫂子”,说“嫂子大方”。我站在一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显得特别傻。
梁友树和张雨萌以及那一圈儿人走向校门口走去,我还站在原地,难以置信。
我看着越来越远的人群,一直到他们消失在暮色,我才勉强缓过来。
还没有结束。过了两分钟,还身处操场的我接到了梁友树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问我,人呢。
他的背景音很嘈杂,那群人还没有走。
我告诉他,我晚饭吃得有点撑,围着学校走走。
“我们分雪糕呢,你快过来吧。”梁友树催道。
我找了个借口推脱了。我实在不想面对那群人,更不想面对他以及张雨萌。
一直在学校里待到天黑尽,我确定他们走后,才慢腾腾离开了学校。
纵然知道梁友树喜欢异性,我也不能逼迫他和张雨萌分手,不能逼他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能做,像一个跳梁小丑。
我早就知道喜欢上梁友树,就一定会经历抽筋剥骨的痛。可我这段时间和他的距离太近了,近到我忘乎所以。所以他突如其来地恋爱,毫无疑问是当头一棒,把我从梦里打醒了。
“我来,你把地址发给我吧。”最后我一咬牙,答应下来。
“好。”梁友树答应,挂下电话后,他随即发来了准确地址,并且告诉我,他会给我寄请帖。
隔了大概一个月,请帖我收到了,大红色的外壳,里面新郎新娘的名字都是烫金的,时间是中秋节,地点在北京某个大酒店。
我摩挲着请帖上“梁友树”三个字,一点点金色的粉末粘在手指上,在阳光下看着亮晶晶的夺人眼球。
我是第一次走出枫山镇,提前了四天坐火车。
从这里到北京,隔着千亩麦田,此时正是麦苗疯长的时候,从火车上向外看,绿油油一片映入眼帘,偶尔间断。
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很无聊,不止是我,一车人都是这样,吃完自带的午饭睡上一觉,醒来看看时间,看看窗外飞逝的风景,琢磨着还有多久天黑,吃完晚饭后,同身旁的人拉拉家常扯扯咸淡再稀里糊涂睡过去,一天便算结束。
三天后,我到了北京。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尽管在电视里见过北京城,我还是被脚下这片土地惊到了。我终于有点明白梁友树为何要来这里。自然界的重峦叠嶂再让人眼花缭乱,也比不过一座城市中的高楼大厦。我想。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付钱时,我从老板娘口中打听到了梁友树结婚的酒店位置以及从这里到那里的车程。
老板娘边剥着瓜子边告诉我,那个酒店很有名,他当过兵的侄子当年就是在那里办的酒席,场地很大,菜不算好吃,可装潢倍儿有面子。
老板娘最后嘟囔,可惜结了婚几年就离了。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拿着房钥匙上了楼。
我的房间在四楼,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窗外黄红相间的梧桐树叶,秋的气息深入每一片叶子。 我走上前看了一会儿,抬手拉上了窗帘。
原来现在已是二零一一年的深秋。
在北方,相较于秋,冬天才是浓墨重彩的一季,北京也一样,尽管是秋天,却寒风扑朔,似乎不久就会下起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一切。
晚上十点,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远处灯火通明,那是万家灯火和城市繁华的象征。我想到枫山镇。如果没有从南方来的马戏团来表演,大概九点过后街上就不会有人走动了,即使有人,也全都在镇上的雄狮烧烤店里。街上安安静静,家家户户都已关灯睡觉,哪儿看得到这样的场景。
楼下有人不知在用什么东西播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歌词平淡质朴,我不由自主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
他们说,齐秦这首歌是写给当时的女友王祖贤的。当时夜深人静,佳人相伴,也难怪写出这么动人又质朴的词来。
我又想起高中时文艺汇演,正值冬季,梁友树在台上唱的就是这首歌。那时我和梁友树不熟悉,我一人坐在后排,前面全是伸长了脖颈的脑袋,什么也看不到。我坐在那里,只能听听声音。
上一个诗朗诵表演结束,一首《大约在冬季》忽然响起,我抬头,刚才喧闹的人仿佛在这一瞬间就安静了,世界静止了,只有那一句句歌词深入人心。
当时,《大约在冬季》《当爱已成往事》《冷雨夜》三首热歌席卷校园。梁友树唱完后,陆续又有两位上台唱其余两首。可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有这首《大约在冬季》。
我重新做回床上,楼下接着开始放徐誉滕的《等一分钟》,听着听着,我来了睡意,便躺下闭上了眼。
半夜时突然下起一场暴雨,第二天清晨依旧没停。七点半,屋外的天空昏昏沉沉,远处的高楼仿佛被雨淋去了外皮,亮堂堂地立在天地间。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有些黯淡地想,梁友树的婚礼应该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他说结婚誓言时,一抬头就能看到万丈阳光。
我洗漱后到楼下买了豆浆油条带上楼吃。雨势渐小,已是淅淅沥沥,乌云中闪出一道光芒,预示着雨过天晴。
十一点四十分,我乘车到达了婚礼现场。此时已有不少宾客,我走到收书前,递给他一封红包。
收书看我一眼,说:“名字。”
“陈冬木,冬天的东,树木的木。”我回答。
“陈—冬—木,”他打开红包数了数,记下“三百”的字样,“里边儿请。”
我看到进账栏那框,前面几人多是五百、一千,还有几个打了星号,估计是很亲近的人吧。
我离开了婚礼现场,从里面出来,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那条街快走尽时,我与载有梁友树的敞篷车擦肩而过,他应该没有看到我,可就是那么短短一秒,我看清楚了坐在车中意气风发的他。
他似乎在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微笑洋溢脸庞,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了,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冬日的午后,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冒着白气的烤红薯,掰开一半,笑着递给我。
我太喜欢他了,以至于我们的结局狼狈不堪。
要是让人知道我大老远跑来北京就是为了给他送一个只有三百块钱的结婚红包,连宴席也不吃就逃跑了,准会被笑话。
我也想笑我自己。真没出息,看见梁友树就走不动道。
走过街角,迎面走来一人,我没注意,那人在走出两三步后,突然在我身后喊:“你是……陈冬木吧?”
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着实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人,潜意识里觉得五官有些熟悉,可我记不起来了。
男人走上前继续说:“我是方远长啊!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你!高三你走了我们就没怎么见了,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啊,”经他这么一介绍,我立刻想起来了,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看起来事业有成的人,是我的高中同窗方远长,只是后面高二他选的文,我选的理,没在一个班。印象里他人很热情,现在也没变。我问:“你在这边工作?”
“是,”方远长笑着点头,“这不,我朋友结婚,就在前面那地儿。”
方远长不知在北京待了多久,讲话都带了点北京口音。我听他是来参加婚礼,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是梁友树吗?”我明知故问。
“啊,对啊,难道你也是?”方远长的表情似乎在问,你和他是什么交情?
“嗯。”我点点头,又说,“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吧,我忘记买红包了,去那边商店买一个。”
与方远长道别后,我放慢了步子。
所有人似乎只记得我高三辍学,不记得我和梁友树曾经玩得最好。想到这,我心里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这趟来我不打算久留,我带的钱不多,去除红包钱,剩下的钱只够付得起两天旅馆和一张火车票。我也和娘说的是只出去两个星期,一定回去。
算算时间,梁友树的婚礼差不多已经结束,到敬酒环节了吧。可惜我还没有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我有些自嘲地想。
回到旅馆,我蒙在被子里恍恍惚惚睡着了,再醒来时,时钟已指到傍晚七点。
将电话开机,界面弹出好几个未接来电,我心中一颤,梁友树打过三个电话,除他外,其余五个未接来电显示的全是邻居张阿姨,最近的来电是两小时前。
不容自己多想,我向张阿姨拨去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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