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冬木吗?”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却不是梁友树的声音。我无意识地皱了皱眉。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疑虑软绵绵地向我问道。
我立刻在脑海里回想会是谁。是梁友树高中时的女友?声音不是很像。那会是谁在这个时候用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人了。
“是。有什么事吗?”我试探着询问。
“梁友树在镇上的烧烤店儿喝了酒,让你来接他。”电话那头有些嘈杂,女人的声音加大了些。
我去接他?我瞄了一眼窗外的漆黑,干脆拒绝:“来不了。”
“别呀!他在这儿走不动道,等会儿冻坏了怎么办?”女人语气有些着急,“他说今晚见了一个朋友,然后嘴里就念你的名儿,我没法儿了,只有给你打电话。”
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不再说话。如果我真的去了,梁友树会有什么反应?我望着墙上的时钟发愣,此时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你来吗?就在镇上的雄狮烧烤这里。”女孩似乎是见我的态度有些动摇,报出了地址。
其实就算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镇上的烧烤店只有那一家。以前梁友树打完球常去那里吃宵夜。
“行。”我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将电话搁在衣兜里,快速裹好棉衣棉裤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便出发了。
从屋内听到的朦胧炮声到屋外后立刻清晰了。街上的家家户户差不多都还亮着灯等着十二点的鞭炮与烟花,不少三三两两的小孩儿在路边放小炮。我赶走到烧烤店时,天空中的炮声更响了。
马上要过年了。我想。
走进店里,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店面不大,有些邋遢。老板一人立在烤炉旁不停翻动肉串。我一眼便看到了梁友树。他的身旁坐着一位长发女孩儿,长相秀丽。
我走近了,女孩儿才猛然注意到我,她站起身,正准备张嘴,我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接他的。”说完,指了指在座椅上昏睡的梁友树。
女孩忙给我腾出位置,有些哭笑不得道:“真是麻烦你了。快把他弄走吧,我也想早点儿睡呢。”
我扶起梁友树,一股浓重的酒气便冲了过来。 我皱眉,扫了一眼矮凳旁的一列空酒瓶,问:“他喝了多少瓶?”
“我不喝酒,这些都是他喝的,烤的肉也没吃几串,净喝酒去了。你走吧,路上小心点儿。”女孩掏出电话,一边拨电话一边付钱。
我扶着梁友树走出店,一股冷风直直地向脸上扑,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天空中的烟花如渔网在水中炸起般笼络了几乎整个枫山镇,我望着天上的景象,竟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过年了。
身后的烧烤店内纷纷响起“新年快乐”的祝福,我不由自主看向身旁的梁友树,他的睫毛微颤,嘴唇嚅嗫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新年快乐。我在心里对他说。
回去的路上我犯了难。是把他送到哪里?我的家还是他的家?我腾出一只手,在他的兜里翻找了几遍最终一无所获。他的钥匙没在身上。
无奈之下我把他带到了家中,打开门,电视还在播放,我抬手关掉。把梁友树扶到我的屋里后,用热毛巾帮他擦脸,又将他的鞋子脱下,棉衣解开。
他的棉衣里面只穿了一件很薄的黑色高领毛衣,将他的身体裹得很紧。我鬼使神差停下手中的动作,反应过来后旋即又掐了自己一把。
做完一切后,我躺在了床的另一边。窗外烟花飞扬,过年的氛围达到最**,彩光映射。屋内我听到烟火升天时的响声不绝于耳,梁友树的半张脸被轻轻照亮,我用眼睛描摹他的脸,从眉眼到鼻梁,再到下颌。
那个女孩儿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心里闷闷的—和女朋友晚上去喝酒,也说得通。
他瘦了,比八年前还瘦。从他回乡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他。
回想十九岁时最后一次见梁友树,他蹲在街头叼着一根烟,穿一件白色褂子,头发短短地贴头皮,我推着自行车准备去找师傅修,可远远就看到修车店没有营业。门口蹲着一个人,我一时间没有看清是谁,想上前问问那人是否知道修车师傅多久开门。可走到一半,我忽然就看清楚了,脚步也即刻停下。
我与梁友树隔着车水马龙直直地对上目光,那一刻我愣住了—梁友树变瘦了。那是我当时最直观的感受。可还没等我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梁友树就收回目光,站起身,朝反方向走去。
我想喊住他,可是他的背影那么明确地告诉我,别来找我。
那次离开后,不想再见竟已是八年过后。想到这,我的心里百般滋味。
梁友树过后去到北京,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那再过几个八年,我才能忘记他?
这一刻,答案是未知的。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又想起他说过的话。如果他的“喜欢”更早一些说出口,或许我们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胡思乱想中我翻身面向墙壁。床有些小,我和梁友树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儿,难免会有碰触。
睡吧。我对自己说 。
五点一刻,月亮还挂在天上,梁友树睡得很沉,我摸黑起床,穿好衣服,简单洗漱过后走进厨房开始帮娘蒸馒头。娘在案板上揉面,我负责将分好的面段放进蒸笼。
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起不来,娘一个人又干这又干那,累得直不起腰。我就告诉娘,你起来了,就叫我一声。再后来习惯了,我一到大概的时间就会醒。
想起念书的时候,特别是冬天,起床很困难,我虽然没有迟到过,但经常都是踩着点儿到教室。那时候教室两边的木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门框上的孔隙都会□□稻草堵起来。一推门走进,浑身上下立马就被暖流裹起来。
梁友树一到冬天,几乎每早都会迟到。老师问及原因,他就大大方方说天冷,他不想起床。长此以往,老师就罚他和其他几个迟到的人打扫班级卫生。
有一回我迟到了,说来也巧,那天只有我和梁友树迟到。那时我和他还从未讲过话,我俩放学后在教室里被班长监督着打扫完,班长走后,梁友树很奇怪地没有离开,反倒坐在位置上,像在等什么似的。
我看看墙上的时间,以前这个时候,他说不定已经在球场上和朋友打球了。
我慢腾腾收拾完书包,踏出教室门。偌大的学校已经没有几人,天色渐晚,我得加紧回家。
“陈冬木——”
在我跨出校门时,身后一道声音喊住我。我立刻辨认出来是梁友树—可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回头,梁友树已经在我身后两三米。见我停下脚步,便快步走到我的身旁。我不明意味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吗?”
“陈冬木,你今天是不是故意迟到的?”梁友树向我一笑,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陈述。
我心里一抖,看向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梁友树目视前方,解释说:“我今天在楼梯口看到你,你站在二班那里,打了铃才进教室门。”
“我在吃早饭。”我随口找了一个理由想要搪塞。
梁友树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回想是否看到我手中有早饭。我暗暗捏紧棉衣的一角。
“哦,那样啊。”梁友树似乎豁然开朗,而后笑嘻嘻地朝我摆手,说,“我打球去了,再见。”说罢,飞快跑进了学校。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今天早上,梁友树在我的后面吗?想到我对他说的话,我心虚了—我的确是故意迟到的,因为我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梁友树知道我是因为想和他待在一起才故意迟到,他后来还会和我一起吃午饭、走夜路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他后来将答案表现得那么明显。但我不知道,贪婪是人的第三只眼睛,自从我们说过话后,我的目光、行为更加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尽管我在心中告诫自己,离他远一些。
附近上工的两个工人来买馒头和稀饭。我应付得过来,便让娘先去屋里休息休息吃早饭。
工人走后,间隔了大概两三分钟,就下起了雪。一个女人打伞来到店前。我定睛一看,竟是昨夜给我拨电话的人。
她看着我,开门见山问道:“请问梁友树在这里吗?”
“在里屋里,”我说完,又补充,“还在睡觉。”
“那就请你在他醒后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女人接过盛有稀饭的纸碗,向我莞尔一笑。
在她即将转身之际,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明知这很冒犯,可我还是没忍住。
女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大方方说:“我是他表姐,我叫杨越琴,新年快乐啊。”说罢,不等我回答,便端着稀饭转身迅速离开。
雪越下越大,雪片几乎快飘进屋内。我目送她离开。屋外的一切都已经看不清,估计不会有人来买早饭了。
梁友树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当我回到屋里时,他正坐在床边发呆,见我进来,立即抬头问:“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是。你的表姐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至于他喝醉了一直念叨我的名字的事,我没有打算告诉他。
“表姐?”梁友树皱起眉, 沉默良久 。
此时屋内没有开灯,白日的光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脖颈并延伸至肩胛骨,让我有种不真实感。
“ 她今早来过,让你给她打电话。”我接着说。
梁友树站起身,慢慢走近我,在相隔差不多半米时又停下,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还给你说了什么吗?”他表情严肃地问。
我感到有些他的话问得奇怪:“没有。”
再三确认后,梁友树叹出一口气。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叹气,但没想这叹气背后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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