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长熙七年秋,北境狄人犯边,连破三城,烽火照夜,直逼幽州。朝堂震动,天子急召群臣,然宿将或垂垂老矣,或镇守四方不得轻动。仓促间,一道恩旨降至武状元出身、年方弱冠的骁骑尉沈逾庚头上,擢其为鹰扬将军,领兵一万,驰援北境。
沈逾庚,字克戎,少年意气,弓马娴熟,一杆银枪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自知,冲锋陷阵或可,运筹帷幄实非所长。临行前,他看着师父留给他一个锦囊。数年前,师父云游前将此物交给他,神色庄重:“克戎,日后出征,领兵对阵非独勇力可胜,若无可用之谋士或遇难决之事,可持此物往京城永兴坊‘漱玉斋’,寻一位号‘知也’的先生,或可得一线生机。”
沈逾庚摩挲着锦囊,触手微凉,并无特殊,只绣着一枝遒劲的寒梅。
洛阳,永兴坊。
漱玉斋,位于礼部侍郎府邸后门边,看似只是一家寻常小院,清幽僻静,偶有泠泠琴音流出,鲜有客至。内室,暖炉熏香,药气氤氲。应鹤舒拥着厚厚的狐裘,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拨弄琴弦,不知是主人心不在焉还是气力不济,琴音时断时续。她偶尔以帕掩口,低低咳嗽几声,肩头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青瓷人偶。她字知也,本是顶级门阀应氏的嫡长女,此刻却并非在府中绣楼,而是在这处不为人知的隐秘之所。
“阿姐!”帘栊一响,一道挺拔的身影快步走入,带着屋外的些许寒气。来人身着御林军戎装,眉目英朗,正是应家嫡三公子、羽林郎应徵衡。他见姐姐如此形态,脸上立刻涌起担忧。
“今日又咳得厉害了?药可用了?”
应鹤舒抬眸看他,眼底带着一丝倦色,却清亮如寒潭:“执钧,慌什么,老毛病了。”她的声音轻柔,却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你不在宫中当值,跑来此处,是有事?”
应徵衡,字执钧,年方十七,少年有成却在这个聪慧绝伦的姐姐面前,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闻言稍定,压低声音道:“刚得的消息,沈逾庚沈将军,后日便要率军出征了。”
琴音一顿,应鹤舒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阴影:“嗯,我知道。”
“阿姐,你……”应执钧欲言又止。他隐约知道姐姐这些年称病不出,绝非静养这般简单,与朝堂江湖诸多势力皆有难以言说的牵扯,更知那沈逾庚的师父与姐姐有旧。此次北疆战事骤起,他就预感姐姐必会卷入其中。
正说着,侍女轻叩门扉,在外低语:“先生,门外有一少年将军,姓沈,持一锦囊求见。”
应执钧顿时紧张起来,看向姐姐。应鹤舒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取代。她猛地侧身,用素帕死死捂住唇,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雪白的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阿姐!”应执钧急步上前。
知也摆摆手,示意无妨,声音愈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他至棋室。执钧,你替我迎一迎。”
“可你的身子……”
“无碍。”她慢慢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病态压下几分,“终是要见的。”
棋室内,烛火通明,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并非流行布局,倒像一幅艰涩的阵图。沈逾庚被应执钧引入时,看到的便是一盏清茶,一盘残局,以及屏风后一道模糊消瘦的身影。
药味更浓了些。
“沈将军请坐。”屏风后的声音传来,轻柔缥缈,带着病气,却奇异地清晰,“在下知也。将军之来意,我已知晓一二,北境风急,将军临危受命,有何困惑,不妨直言。”
沈逾庚年少成名,性子直接,虽惊异于这位“先生”的神秘与病弱,仍抱拳直言:“先生快人快语,逾庚便斗胆了。我军兵力、战力皆逊于狄人,且狄人骑兵来去如风,善袭扰,不善攻坚。陛下命我疾援,恐正中其围点打援之下怀。敢问先生,此局何解?” 他言语间,已将眼前之人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只有压抑的轻咳声。良久,那声音才缓缓响起,一字一句,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冷冽:“狄人此番南侵,主帅乃左贤王阿那契,其人骄悍,然部族联军,并非铁板一块。右谷蠡王素与之不和……”
她语速不快,却顷刻间将狄人内部派系、几位首领的性情、可能的矛盾一一剖析,仿佛亲见。接着,她又道:“幽州往北三百里,有一地,名曰‘落鹰峡’……”
沈逾庚初时还带着几分疑虑,越听越是心惊。那病弱的声音背后,是对北境局势、狄人内情乃至地理山川无比精准的把握,其谋算之深、视角之刁钻,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知也的声音时而断续,时而因气力不接而微弱,但每一句都点在最关键之处。
“……故而,将军此行,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切记,勿贪功,勿浪战。抵达幽州后,可分兵三路,虚虚实实……”她甚至提到了粮草转运、当地气候可能带来的影响。
沈逾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个字。他仿佛看到面前展开了一幅无形的精密棋局,而自己,正被一只无形却力弱的手,轻轻推向一个能撬动全局的位置。
一番叙述完毕,屏风后又传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声,比之前更烈。应执钧忍不住从一旁现身,焦急道:“阿……先生!”
知也喘息稍定,啜了口药茶润喉:“将军……可记住了?”
沈逾庚深吸一口气,心悦诚服,深深一揖:“先生真乃神人!逾庚茅塞顿开,恩同再造!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此恩……”
“虚名不足挂齿。”屏风后的声音打断他,带着极度的疲惫,“将军只需记得,此去关系万千生灵,国朝安危。望将军善加斟酌,谨慎行事。我……倦了。” 这便是送客之意。
沈逾庚虽满腔感激与震撼,却也不敢再多言,再次郑重施礼:“先生保重身体,逾庚必不负所托!” 他跟着面露忧色的应执钧退出棋室,心中已是大不同。来时迷茫沉重,去时虽知前路艰险,却已有灯火指引。
室内重归寂静。屏风被轻轻拉开,应鹤舒靠在椅背上,闭目蹙眉,脸色灰败,唇边犹带一丝血痕。她摊开手,看着掌心染血的帕子,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不知是嘲这破败的身子,还是嘲这纷扰的天下棋局。
应知也起身走到琴案边,伸手拂过。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叶无数。北境的战鼓已然擂响,而这座幽静琴斋中的病弱女子,她的指尖,已悄然拨动了第一根弦。
第一次尝试写纯权谋短篇!有问题的地方欢迎指正[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锦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