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逾庚领着大军,顶着凛冽秋风,日夜兼程赶赴幽州。一路上,他反复咀嚼着“知也”先生那番言语。那些话仿佛在他脑中绘就沈逾庚领着大军,顶着凛冽秋风,日夜兼程赶赴幽州。一路上,他反复咀嚼着“知也”先生那番言语。那些话仿佛在他脑中绘就了一幅详尽的北境舆图,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更标注了人心向背与狄人内部的裂痕。他原本的计划是急行军至幽州城下,与狄人主力决一死战,一展武状元之勇。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抵达幽州时,情形比预想的更糟。城池虽未破,但城外村镇尽遭荼毒,焦土千里,哀鸿遍野。狄人游骑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袭扰粮道,试探着守军的底线。城中守军经久苦战,士气低迷,见朝廷只派来如此年轻的主将和区区一万援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几位留守的边军老将更是面露疑虑,对沈逾庚的军令阳奉阴违。
是夜,幽州都督府内,灯火通明。沈逾庚召集众将议事。他并未急于部署出击,而是首先听取了关于狄人近日动向的详细军报,尤其关注左贤王阿那契与右谷蠡王部众的驻扎位置和活动范围。 “将军,狄人嚣张,日日在我城下叫骂,若再不迎战,军心恐彻底涣散!”一员满脸虬髯的副将按捺不住,抱拳请战。其余将领也多附和,群情激愤。
沈逾庚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回响着知也先生那句“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将,年轻的面庞上竟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诸位将军求战之心,逾庚明白。”他声音平稳,“然狄人骑兵精锐,野战正是其长。我军疲敝,贸然出击,若中埋伏,则我军危矣,幽州危矣。”
“那难道就做缩头乌龟不成?”虬髯副将不满道。
“自然不是。”沈逾庚目光一凝,“狄人欺我怯战,防备必然渐疏。我们要打,但要换个打法。”
他指向沙盘,依照知也的提点,开始部署:“王将军,你领一千步兵,明日拂晓,多树旗帜,鼓噪而出,佯攻城西人营垒,接战即退,引其来追。”
“李校尉,你率五百精骑,伏于落鹰峡南侧山林,见到王将军败退,追兵过半即出击,截断其尾部,斩获首级后不可恋战,即刻撤回。”
“赵都尉,你带本部人马,连夜潜出城外,绕至狄人营寨东北方向,多备锣鼓、火炬,待见到峡内火起,便呐喊鼓噪,做出大军袭营之势。”
……
一条条军令发出,细致非常,甚至考虑到了不同狄人首领可能做出的反应。众将初时疑惑,越听越是惊异。这看似避战的策略,实则层层递进,暗藏杀机,尤其是对落鹰峡地利的利用和对狄人心理的揣摩,绝非一勇之夫所能想出。那虬髯副将脸上的不满渐渐化为惊疑,最终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他们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将军,似乎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翌日,战事依计而行。王将军的诱敌之兵成功激怒了骄狂的左贤王部将,引着数千狄人骑兵一路追至落鹰峡。李校尉的伏兵骤然杀出,打了狄人一个措手不及,斩首数百。与此同时,赵都尉在远处的疑兵成功制造了混乱,狄人后方营寨以为大军来袭,一时人心惶惶。追击的狄人恐遭夹击,慌忙后退。
此战,周军小胜,自身伤亡极微。消息传回幽州城,守军士气为之一振!虽然斩获不多,但这是狄人南侵以来,官军第一次在野战中占了便宜,而且是以少胜多,计谋取胜! 众将再看向沈逾庚时,目光已带上了由衷的敬佩。虬髯副更是当面请罪:“末将有眼无珠,不知将军深通韬略,此前多有冒犯,请将军责罚!”
沈逾庚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对那位屏风后的病弱“先生”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扶起副将,心中暗道:“非我之能,实乃知也先生神机妙算。”
千里之外的京城永兴坊,漱玉斋。
应徵衡再次来看望姐姐时,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姐!北境军报传回了!沈克戎在落鹰峡小胜一场,打得漂亮!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这位突然开了窍的武状元呢!”他坐到榻边,压低声音,“是不是阿姐你……”
应鹤舒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闻言,指尖的白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面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狄人骄横,初遇挫败,必不甘心。”她抬起眼,看向弟弟,眸中是一片深沉的冷静,“阿那契性情暴烈,接下来,恐怕会是狂风暴雨般的报复。告诉我们在北境的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微微蹙眉,掩口轻咳了两声,继续道:“沈将军经此一胜,或生轻忽之心,或遭同僚妒忌,朝中恐亦有非议。京中若有关于此战或关于沈将军的风吹草动,即刻报我。”
应执钧看着姐姐冷静到近乎漠然的侧脸,心中的兴奋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这位姐姐,困于病榻,却似乎能洞察万里之外的风云变幻。
“是,阿姐。”他郑重应下。窗外,秋雨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带来阵阵寒意。幽州的捷报仿佛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更大的暗流正在水面之下汹涌汇聚。
知也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棋局错综复杂,黑白双方纠缠厮杀,一如这天下大势。她轻轻拈起一枚黑子,沉吟良久,却未落下。北境的风,似乎也吹到了这温暖的室内,带着血与铁的气息。
紫微宫,太极殿。
落鹰峡小胜的捷报并未在朝堂上掀起持续的欢呼,反而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所掩盖。正如应鹤舒所料,质疑与妒忌随之而来。有言官上书,称沈逾庚年轻资浅,偶获小胜乃侥幸,不足为恃,应另遣老成持重之将前往督师,以免贻误战机。更有甚者,暗中非议沈逾庚用兵“诡谲”,非正人君子所为,有失天朝上将风范。
这些风声,通过应家的渠道,很快便送到了漱玉斋。应徵衡气得脸色发青,在室内来回踱步:“岂有此理!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这些人在后方只知道摇唇鼓舌!克戎兄明明打了胜仗!”
应鹤舒披着狐裘,靠在窗边软枕上,正就着烛火翻阅一本古籍,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将军崛起太快,又非世家嫡系,自然会碍了许多人的眼。”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诋毁?若朝廷真临阵换将,北境危矣!”应执钧急道。
“慌什么?”知也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更显憔悴,“陛下圣心独断,此刻绝不会轻易换将。那些言论,不过是试探罢了。”
她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你明日去一趟御史台刘大人府上,他欠我们一个人情。告诉他,沈将军乃陛下钦点,胜虽小,却提振军心,此时非议主帅,动摇军心,其心可诛。他知道该怎么做。”
“另外,”她顿了顿,气息微促,“让府里以父亲的名义,给几位与应家交好的军中老臣递个话,只需说一句‘临阵易帅,兵家大忌’即可。”
应执钧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意图。这是要以雷霆之势,将那些非议压下去,至少不能让它们形成气候。
“我这就去办!” 应执钧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知也叫住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去,应执钧连忙上前为她抚背,触手只觉嶙峋瘦骨,心中不由一酸。
好容易平复下来,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缓了口气道:“沈将军那边,也要递个消息过去。不是通过军驿,用我们自己的渠道。告诉他,京中无事,让他专心战事,戒骄戒躁,尤其要提防狄人报复性的猛攻。阿那契……绝非肯吃亏之人。”
“是,阿姐!”应执钧看着姐姐强撑病体、却仍思虑周详的模样,心中既敬佩又心疼,“你……你也顾惜些身子。”
应鹤舒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书卷,掩去眸底的疲惫:“去吧。”
接下来的几日,京中的风向果然悄悄发生了变化。先是那位刘御史在朝会上义正词严地驳斥了非议主帅的言论,紧接着,几位颇有分量的老将军也纷纷表态,支持沈逾庚,强调军前稳定的重要性。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言论很快被压了下去。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而幕后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始终隐在漱玉斋的药香与琴音之后。
然而,对应鹤舒而言,耗费心神应对这些朝堂纷争,代价亦是巨大。连日的思虑和暗中布置,仿佛榨干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应执钧再次到来时,发现姐姐病势陡然加重,竟至卧床不起。室内药味浓得化不开,知也闭目躺着,呼吸轻浅而急促,唇上毫无血色,偶尔睁眼,眼神也是涣散的。
老大夫刚刚诊完脉,对着应执钧轻轻摇头,低声道:“先生是劳神过度,引动了心疾旧症,万分凶险!这几日务必静养,绝不能再耗心神了!” 应执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侍女又匆匆进来,面带难色,低声道:“公子,门外……九门提督赵大人府上的师爷求见,说是赵大人有要事相商,事关……事关北境粮草。”
应执钧顿时怒从心起:“不见!没看见先生病着吗?让他们……”
“执钧。”榻上传来极其微弱的声音。
应执钧连忙俯身过去:“阿姐?” 应鹤舒艰难地睁开眼,目光虽弱,却仍带着一丝清明:“赵提督……掌管京城防务与部分粮道……他的面子……不能直接驳了……你代我去见……就说我病重……但若事关重大……可简要陈述……你记下……回来……告诉我……” 每说几个字,她都要喘息片刻,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阿姐!你都这样了!”应执钧又急又痛。 “去……”知也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北境万千将士……等不起……”
应执钧咬牙,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出去。他知道,姐姐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尤其涉及正事。
他来到外间,见了那赵府的师爷,依着姐姐的吩咐,不卑不亢地应对。那师爷本有些倨傲,但见应执钧气度不凡,言谈间虽称“先生”病重,却对粮草转运诸事似乎颇有见解,倒也收敛了几分,将事情大致说明后便告辞了。
应执钧回到内室,将事情一一禀报。应鹤舒闭目听着,手指在锦被下无意识地蜷缩,仿佛仍在虚空中推演。半晌,她极轻地说了几个关键点,让应执钧记下,明日再去回复赵府。交代完最后一句,她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彻底昏睡过去,脸色白得吓人。应执钧守在榻前,看着姐姐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位姐姐,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操劳这些天下大事,哪怕病骨支离,呕心沥血,也停不下那无双的智计。
窗外,夜色深沉,寒星寥落。
京华的暗流已起,而北境,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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