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华走后,李红旭被提拔到行政处,接手这个班的新班主任叫杨晖之,长着一张正气的国字脸,身高足有一米九,搬动教室水桶的时候青筋和肌肉迭起。
班上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怵他,这是动物的本能,人也是动物。
但这种安分并没有持续多久,张行星等人就又像发情期的狮子一样躁动起来,疯狂地找人角斗,甚至连周四都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打架日”,因为几乎每个周四都会有人干架。
都与江夏无关,她是只是无数青春疼痛小说里的普通同学,一个背景板,甚至哪怕同学这么久,身为主角的曲清然他们也不记得她的名字,因为他们每次都叫她“喂”。
“喂,让一下,别挡路。”
“喂,帮我捡下笔,谢谢。”
“那个喂……”
第一,我不叫喂,第二,记住第一。这是江夏想象中的回答。
实际上,她都沉默以对,因为她害怕,怕成为第二个马东华。
在听到张行星嫌弃坐他前面女同学过胖要求她换位置到最后去的时候,她选择沉默。
在看到潘展乐蛐蛐领助学金的同学只配吃水煮白菜的时候,她也选择沉默。
后来在听到孔薇薇说她同桌有钱有什么用长得那么丑的时候,她依然选择沉默。
同桌王艺迪是个脑子缺根弦的人,她只会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长得也不好看啊,但我觉得你挺好看的,真的。”王艺迪的眼神笃定又真诚。
于是江夏找潘展乐借镜子,十八班只有好看的孩子才有把时间花在照镜子的特权,也不止,化妆、减肥、做头发都是。
潘展乐上下打量她一番,翻了个白眼,“你也需要照镜子吗?”
所以当江夏自己剪了个狗啃式的空气刘海,还在额头上顶个卷发筒出现时,张行星他们几乎是噗呲一声就笑出来了。
“喂,真的,你还是照照镜子吧。”张行星顺手递了过来,张行星是班上第二帅的男生,而且是体育生,体育生总是有加分的。
她知道这块镜子,镜子的背面是稀有动物的皮,皮革上印着巨大logo,潘展乐她们常常缠着张行星要他送给她们。
入手确是江夏这辈子都没摸过的柔和细腻,仿佛还能摸到生命的心跳。
镜中的人,眼睛够大,双眼皮,眉弓立体、鼻梁高挺,嘴部状态饱满,流畅的鹅蛋脸,单独拎出来都不错,但组合在一起就无比平凡。
为什么呢?
江夏把镜子还给张行星。
潘展乐凝视她半天,笑道:“你还是多读书吧,别走弯路。”
“我叫江夏,”她说:“江河的江,夏天的夏。”
没人理她。
江夏觉得林晚说得不准确,一中不是虚荣、攀比,而是现实,像动物世界一样现实。
就像王艺迪在决定和她做朋友之前,都要向她确认:“江夏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一开始江夏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直到王艺迪直白地说:“我爸让我不要和穷人玩。”
所以穷富,是继美丑之后,江夏在一中学会的第二对反义词。
不同的是美丑一目了然,但穷富不是,她还有校服这层伪装。
“我爸在体制内,妈妈在学校里教书。”江夏握住王艺迪的双手,真诚地说。
江夏从小就很擅长骗人,或许那对她来说不是骗人,她只是想象力很丰富。
就像她跟奶奶说吃饱了但其实没吃饱,就像她跟奶奶说成绩依然很好,就像她跟奶奶说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这个谎言也不过是众多谎言里平平无奇的一个,顺嘴的事。
所以她没注意到王艺迪的瞳孔有片刻的涣散,呼吸间又恢复正常。
是一个寻常的周五,教室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吡吡吡。”江夏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躲在窗角的温舒妍,“三班开同学会,让我问你去吗?还有刘心怡、林晚他们。”
江夏没有犹豫,“我不去了。”
“你是介意陈屿吗?其实以前那些事他也很过意不去,而且他马上要出国了。”
江夏手中动作一顿,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走吧。”
陈屿安排来接温舒妍的司机正在和保安吵架,是江夏最熟悉的那个保安。
保安的头发银丝参半,皱纹让他的脸就像老树皮那样粗糙,但据他本人说,他今年才48岁。
孔薇薇他们叫他僵尸保安,这是个充满恶意的外号。
“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是个臭保安,长得跟个僵尸一样,真把自己当回事,也不看看别的保安敢那样对我吗?他知道我爸是谁吗?”
在江夏看来,他也只是在遵守校规,比如不让校外车辆进入学校,比如学生回校必须穿校服,比如没有班主任签字的出门条就不让离校等等等等。
所以江夏喜欢这个保安,因为他从不在乎孔薇薇的爸爸是谁。
此刻,他也同样不在乎陈屿家的大奔,正和他家司机就为什么不能开车进校园展开激烈辩论。
这还是江夏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周五放学有小轿车来接的待遇,如果孔薇薇那几个人此刻也在就好了,她这样希冀着。
可惜,校门口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不远处的公交站倒是人多,车门围堵了好几层,互相推搡想早点上去挑个好位置,以往江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凭借纤瘦的身材和灵活的走位总能拔得头筹,没有人敢从后车门偷溜上去,那会遭到大妈们的破口大骂。
说实在的,江夏搞不懂为何大人们总要挑放学的时间来挤他们的公交车,带着泥土和水渍的菜筐、渗在白衬衫里的汗水和刚从工地上下来的风尘,把一切都搞得乱哄哄,她的青春好像一直交织着这些酸臭的气息。
而她总是在抢得一个靠窗的座位后,看着曲清然和孔薇薇她们翩翩坐进小轿车的后座,或许下一刻就要抱怨课程的不易和校服的丑陋。
就像那年在收养院,看着白手套黑西装的司机候在一旁,和他们一般大的女孩被父母亲手带上钻石王冠,所以连上车的时候都高高扬起脖颈,像只天鹅,他们这群丑小鸭他们手拉着手,站在舞台的余光里。
想着这些,江夏站在车门前发呆,黝黑噌亮的小轿车完完整整地映照出她的窘迫,一个穿着校服和破旧运动鞋的女高中生。
温舒妍扑哧一声,“你把手背贴到门把手上,就会弹出来了。”
说着,她已经坐进去了。
“你经常坐吗?”江夏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她不能总等着别人打破沉寂。
温舒妍勾起的嘴角一撇,“啊,不是,陈屿来接过我一次。
嗯,那个,我大姨家也是奔驰,所以我从小就坐这种车。”
“这车多少钱?”江夏又问。
“我不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不需要关注它的价格。”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看过来,咧嘴一笑,“这可是奔驰s级,落地价88万,第一次坐这种豪车吧?”
江夏摸摸座椅的皮,和张行星镜子背面的触感一致,她没接话。
但司机自己就能聊下去,“你们是少爷的初中同学吗?学校里喜欢我们少爷的人很多吧?”
温舒妍复杂地看了江夏一眼,“是、是啊。”
“害,我就说嘛,我们少爷长得是真不错,都快赶得上我年轻的时候了。
诶你们知道吗,我读书那时候,每天课间,门口都是排着队的女孩来看我,要我联系方式。
诶,你们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司机短短宽宽的脸,鼻头大的好像一个圆,笑起来嘴角还有深深的沟壑。
“红灯!”江夏突然惊呼。
绿灯在他们轮胎滑过前结束,小汽车一个急刹,江夏差点撞上前面的座椅。
她扶着车门坐好,看向前方,斑马线上吵吵嚷嚷走过一群年少男女,统一的新中式上下套装,马甲褂、阔腿裤和马面过膝裙,底色为黑,只有边缘花边颜色不同,有红色或者蓝色。
看着像校服,但广都市哪有校服这么好看的学校,不都是跟一中这套一样。
“这是伊思兰德国际高中,”司机说,“我家少爷高中就申请的这个学校,没过,所以准备出国了。”
温舒妍坐直身子,“我听说国外这几年不太平。”
司机拧起眉毛,片刻又舒展,“别听那些小道消息,没什么大事,何况少爷他去的是封闭式学校。”
江夏猛地扭头,贴在车窗上往后看去。
吓温舒妍一跳,“你在看什么?”
“你看到了吗,”江夏头也没回,食指敲击着车窗,“就是那个人,穿着蓝色花边校服的女生,刚才她的帽子被风刮跑了——”
“这在江边,风大很正常,你们下次可要小心点,”司机见怪不怪,“这几年的妖风能把人都刮倒。”
“不是,本来是该被风刮跑的,但是,她开了倒放!”
“倒放?什么是倒放?”
“她的帽子从空中倒着飘回到她头上!”
“你眼花了吧。”
“你晕车是不是?”司机从中间的盒子里翻找一阵,递过来一颗糖,“晕车糖,吃了会好些。”
“谢谢,”江夏接过,又强调,“我保证我刚说的是真的,我没有眼花,也不是晕车产生的幻象。”
司机和温舒妍面面相觑,“你还是睡一会吧,就快到了。”
江夏无力地躺倒进座椅深处。
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江夏清楚的认知到。
就像是春季的冰层,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它的冰面,却不知底下早已暗流涌动、裂缝横生。
在过去的十六年,江夏总是试图抓住它的蛛丝马迹,但每次逮住了露馅的线头,就会被人一刀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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