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是有父母的,至少有父亲,就是没见过。
从她懂事起,父亲那一栏就是失踪。
也不能完全说是失踪,每年生日,他都会给江夏寄来礼物。
哪怕是江夏被收养后,变更了数次地址,他也总能找到正确的地方来,只是寄件方的地址永远是空白。
江夏的养父母叫尤长愿和赵云昙,奶奶叫尤雪,弟弟叫尤奇,也不知道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运气好在她是收养院里第二个被收养的孩子,运气不好在她被收养的第三年,家里就添了弟弟。
属于尤赵夫妇血脉的弟弟。
至此,江夏的地位就非常尴尬了,更别提还有个每年生日都要刷一波存在感的“亲生父亲”。
“伊思兰德高中,island,小岛的意思,为什么高中要叫小岛呢,除非它是想表达自己是诺亚方舟,拯救人类的最后一艘船,不,一座岛!”
温舒妍捂额,“你是不是疯了。”她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带江夏来参加同学会,尽管他们两个是星轮路中学三班唯一两个考上一中的人,也没必要抱团。
是啊,江夏为什么来参加同学会,因为明天就是她的16岁生日。
生日是累赘,江夏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有人给她过生日,那相应的,人家过生日的时候她也需要礼尚往来。
到新荣记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等江夏花太多时间,温舒妍不耐地蹙起眉头,直到看到陈屿,她才又挂上那抹温柔的微笑。
“终于接到你们。”陈屿几步走上前,视线扫过一旁的江夏,深情地看向温舒妍。
他真想接就应该在楼下,或者是包厢门口,而不是站起来走几步而已。江夏腹诽。
“不好意思啊,一中放学比较晚。”温舒妍双手在身前交握,微微倾身冲众人赧然一笑,进了一中的温舒妍褪去初中时的土气,出落得更加亭亭,她也知道,谁会和美女计较这点小事呢。
“这时候吃饭刚刚好,晚上不会饿,快来快来,一中的大学霸们。”
空位一共有两个,一个在主位陈屿的旁边,一个则在上菜口,温舒妍为难地看向陈屿,陈屿单手虚拢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那边带。
席上众人都开始起哄。
温舒妍耳边也染上红霞。
太好了,上菜口意味着每道菜都可以吃第一口。江夏想。
下一道菜是乳鸽,她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江夏坐下的时候都忍不住脚尖交换跺地,直到她看见服务员将乳鸽盛放在桌上后,按住桌沿,使了一道向左的力,乳鸽不偏不倚,转到陈屿跟前后又恢复那种慢悠悠地速度。
江夏眼睁睁看着陈屿先是给温舒妍夹了一只乳鸽,然后起身举杯,“谢谢大家百忙之中还抽时间来参加我组织的同学会,尤其是我们在一中这种顶级学府读书的两位,来,敬我们的舒妍,和江夏一杯。”
江夏看着眼前的高脚杯,杯中的液体咕噜噜冒出气泡,只是可乐。
陈屿他们提议说去ktv的时候,江夏也跟着点头。
“江夏也去?”陈屿没听清,又确认一遍,“你们一中还挺闲的哈。”
“嗯,这周作业不多。”
“等会玩得晚了能打到车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江夏奇异地瞥他一眼,两人有这么熟的关系吗。
陈屿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尴尬地笑笑,“以前一些事是我没考虑过你的心情,你别介意。”
你别介意,这四个字江夏这几年常听,常用在尤奇调皮捣蛋后,赵云昙就会对着她说:“你别介意”。
“那你等会让司机送我回家吧。”江夏当然不介意,她是个很现实的人。
陈屿顿时梗住,过了好一会,才说:“行吧,我让王师傅先送你回去。”
当午夜时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五的时候,ktv的喧闹的背景音陡然暂停,炫色的灯光也沉寂下来,大门被推开,几缕火光在黑暗中跳跃。
那个蛋糕比尤奇过生日的还大,大一倍,上面缀着嫣红色的草莓,和澄黄色的芒果,都是她最喜欢的水果。
有那么一刻的错觉,江夏甚至觉得这个蛋糕是为她而来,为庆祝16年前的今天,她的诞生。
多么荒谬。
陈屿也觉得错愕,对推着推车的服务员说,“诶,我没——”
他后半句没说,一是因这蛋糕确实做得很诱人,二是因这个服务员不是ktv的服务员,他们的制服不一样,胸口绣着“黑天鹅”的品牌logo。
这个新来的服务员足有一米九,高腰长腿,样貌精致得不像是一个服务生,但他又确实穿着一身纯黑燕尾服,和白色领结,碎钻耳钉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他带着白手套的纤长手指覆在透明玻璃罩上,熟稔地扯住蝴蝶结缎带的一头,逐渐拉长,就好像是电影里的经典慢动作,半圆型的玻璃罩如花朵般绽开,露出里面甜蜜的花蕊。
《纪念日快乐》。
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子这样写道。
什么纪念日?所有人都在想。
陈屿款款走上台阶,拿过话筒,他的朋友们按照预演的那样,将所有顶光都投射成一个圆,而陈屿就站在圆心,“温舒妍。”
温舒妍这三个字很好听,光是念出来就能让人在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漂亮的轮廓,不像江夏,老有人觉得是男孩的名字。
“我喜欢你!”陈屿直白得可怕,他抖着声音解释,“其实来之前我打了一篇一千字的表白草稿,也彩排过三遍,在隔壁的房间,就连表白的时间我也找风水大师算过,定在今天,十一月十六号,这个日子很好,宜表白……”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而温舒妍早就愣愣地看着陈屿,捂着嘴泣不成声。
这个日子当然很好,毕竟是她的生日。江夏在心里补充。
她抬头看了眼墙上圆钟的时间,零点零五分。
江夏松了口气,至此,她比在场所有人,甚至不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陈屿和温舒妍能够长长久久,这样以后每年的十一月十六号,都会有人在奶油蛋糕上插上蜡烛,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尽管那不是为了她。
陈屿刚稳定好情绪,准备接着说,温舒妍冲上去,她精心打扮后的裙摆在空中摇曳出浪漫的波浪线,皮鞋的小高跟和大理石地面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像是在弹奏乐器。
两人抱在一起,像是婚礼蛋糕上的小人。
江夏伸直双腿,脚尖相触,脚上还是那双破旧的运动鞋,网面的地方都开始断线。
运动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是没有声音的,所以江夏悄悄走出包厢,也没有人注意。
“难受了?”
那个黑天鹅的服务生竟然没走,他斜靠在ktv的墙上,一手抱臂,一手夹着明灭不清的微光。
好装。
江夏摇摇头,有点嫌弃的捂鼻。
男人轻笑一声,用拇指和食指捻灭了火光,“生日快乐。”
江夏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祝我,生日快乐?”
男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江夏福灵心至,虽然他看上去有点过于年轻,但她还是试探地嗫嚅问:“爸,爸爸?”
男人足足笑了有十分钟。
“你喊我什么?爸爸?”
然后又开始笑。
江夏一脸黑线,“……很好笑吗?”
“很好笑啊。”男人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水珠。
“你真丑陋。”江夏气急败坏,事实上男人笑起来的五官更加生动,就连眼角的泪痣都像活了过来。
“没你丑,你小丑。”男人幼稚地回嘴。
“你才小丑,你最小丑,你全家都小丑。”
男人看了她一会,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算了,我也是太闲,跟个高中生隔这斗嘴,拿去吧。”
“这是什么?”
“死亡通知书。”
江夏手一抖,信重重掉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显然那里面不只有信。
“擦,你别哭,我开玩笑的,”男人略带惊慌的声音响起,“这是录取通知书,录取通知书,你看,伊思兰德学院。”
江夏愤愤地用衣袖抹干眼泪,拆开信件的蜡封,里面一张邀请函大小的洒金信纸,信纸边缘被弯曲的线条包裹,一层层往中间围拢,位于圆心的文字用凹印字体书写。
而信封里圆形的,很有重量的东西,竟然有两个,一个是门把手,一个是块怀表,都雕刻着像年轮一样回型线条,只是线条的曲线和走势不同。
她在黑暗中辨别字迹,先是看了右下角的署名,来自伊思兰德国际高中校长,胡萍女士。
“亲爱的江夏同学,伊思兰德国际高中诚挚地邀请你加入我们,请以你的自由意志,在是或否的选项中做出选择。”
“这是什么?”
“信、门把手和怀表。”
“我知道,”江夏对他显然没有了刚开始的好态度,“我是问,伊思兰德是什么?”
江夏以为他会说魔法学院什么的,但男人说:“军校,训练战士的地方。”
“别开玩笑,华国没有打仗。”
“有些战争,普通人看不见,却时刻发生,”他语气极其沉重,“所以你可以慎重考虑再做决定,哪怕你选否,也没人会指责你,从此平凡、安稳地过一辈子,也是一种幸福。”
“平凡,是幸福吗?”
“当然。”
“我不觉得,”江夏说,“这封信我收下了,伊思兰德见。”
男人嗤笑一声,“我早就毕业了,好好过你的16岁生日吧,小高中生。”
他手上的腕表开始闪烁红光,男人表情一凝。
与此同时,远处月光透过窗柩连绵地撒进来,月衣之下,有一张高脚圆桌和一个玉瓶,瓶子里插着一束百合,一支垂垂开放,一支昂首含苞。
他就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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