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书页上出现了一副姜悦熟悉的画作,正是门诊二楼走廊上最后那幅画。
六十岁的陈德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二十七岁的陈佑安守在他床前。
看不出温度的阳光自窗户溜进来,一老一少交握的手刚好沐浴在阳光里,年长者和年少者的目光撞在一处,责任与重担在光与线中交织传承。
“陈德康先生将毕生所学传授给陈佑安,陈佑安也不负所托,不仅全力推进我国精神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在精神病学方面有了数不清的创新性发现和举措,更秉承师志不忘师恩,将德康精神病院的医风医训刻进每一代精神病学的灵魂中。”
姜悦问道:“考考你,德康精神病院的医风医训是什么?”
李不渡:“……”
这个语气,怎么突然一股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的味道?
“我怎么知道。”
“这都不知道?你也不怎么样嘛,小不渡。”
李不渡:“……”
他就是吃这套。
“大概就是这个吧。”李不渡端起办公桌上的一个木制相框把玩,相框里是衣服黑白照,照片上正是德康精神病院的创立者陈德康和他视若亲子的病人兼徒弟陈佑安。
陈德康体弱不支,身材瘦削,他坐在轮椅上,枯槁的身躯宛如一节风干的木头,崎岖嶙峋,身后的青年恰好处于人生最好的时刻,他年轻力壮,皮肤紧致,身板直挺,站在那里,如同一颗翠绿的小松树。
一老一少的身后,是德康诊所。
这张照片大约也是在天气晴好的一天拍的,太阳落在诊所的房檐上,小蝴蝶循着光线的方向,落在佑安的发梢,年轻人弯着眼睛,手扶着轮椅。
他们身子的斜后方,是一块长得还算规整的石头,大约是那个社会热心名流或者哪位心怀感激的病人家属送的,石头材料不错,被用来刻上字,时刻警醒在诊所出入的医生。
近百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德康精神病院一次又一次搬迁,里面的人员打破重组,世代更迭,当初的一块砖一粒沙都已湮灭在尘埃里,这块石头几经易位,却从未消失。
近百年前,它在德康诊所里的假山旁,见证一代精神病学专家的诞生。
近百年里,它几经风霜,目睹一代又一代医疗卫生工作者探索前进。
近百年后,它静默地注视每一个进入德康精神病院的病人和医生,目睹这里每时每刻发生的痛苦和救赎。
它是一块刻着字的石头,又不仅仅是一块刻着字的石头。
“医理贵精,无德不言。”
姜悦接过相框,画里的老人和年轻人都冲着她笑。
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微笑,在她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老人的眼里闪着泪,面容悲泣,而身后的年轻人,嘴角已经快扯到耳下,表情中弥散出一种平静的疯狂。
“他出现了。”注意到照片上可怖的变化,姜悦也不过目光一顿,淡定地将相框扣在桌面上,向李不渡询问,“不渡,你能打过他吗?”
“你就这么相信我?”李不渡俏皮地眨眼,躲到姜悦身后,细长瘦弱的手指抓住她肩膀,不住地颤抖,“我好害怕,姐姐保护我。”
姜悦:“……”
真是活久见。
NPC都会装可怜了?
改天怕不是还能修炼出七十二变,陪唐僧去东土大唐取经。
眼前的办公室扭曲变换,瞬息之间,昂贵的木质墙裙、端正肃穆的办公桌和压迫性极强的书柜消失不见,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出现在视野中。
房间的布置极尽简陋。
靠近窗边的地方放着一张铁架床,铁架床上是一床纯白的被褥,被罩上用红线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和德康诊所四个字。
这间屋子是纯白的,墙壁已经有些发霉了,屋顶的棱角处被蛛网霸占,各处透着破败的灰,但依旧可以看出,刷墙用的油漆起初是纯白的,窗棱是纯白的,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红褐色的铁锈,窗帘也是纯白的,即使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不洗,它已经有些发黄。
灯架是纯白的,油灯灯盏是纯白的,书桌是纯白的,衣柜是纯白的,房门是纯白的,就连床上躺着的“病人”,嘴唇也是纯白的。
不,那不是病人,那是六十岁的陈德康。
他的嘴唇那样白,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快死了。
“佑……佑安。”他浑浊的双眼满是不甘,双目怒睁,费劲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从被褥中伸出一条胳膊,那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向姜悦站的方向,她立即读懂了陈德康的眼神,那是渴求。
陈德康颤抖着,喉中发出濒死的哽咽:“佑安,来看我一眼。”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吱呀一声响后,姜悦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只见门后走进一个年轻男子。
“佑……佑安。”
“陈医生,你这么叫我,真让我恶心。”佑安走近了,居高临下地俯视年迈的陈德康。
陈德康眼角的泪快要流下来,但他似乎听多了这样的嘲讽,一颗死去的心不能更麻木了,那条胳膊依旧伸着,努力想触摸面前的年轻人。
“你……好久……好久没叫我师父了,佑安。”
“哈哈,陈医生,骗骗你而已,好听的话听得久了,你还真信了不成?你比那个抛弃我的男人更加可恶,他打我、骂我、说我是野种,他是个禽兽,我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而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佑安说话始终不紧不慢的,他语调平稳语气带笑,“你以治病的名义禁锢我,打着救赎的名义,让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陪你演戏,当一个精神病。”
“你强迫我吃那些色彩鲜艳的药,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只有听你的话,才能少吃它们,才能短暂地恢复正常的思维,才能触摸这个真实的世界。”
“恐怕没有人知道,我的病是你用药物引导出来的,我从来都是一个健康的人。”
陈德康听到此处,老泪纵横:“不……孩子……你真的病了。”
“你是否活在自我感动式的表演中太久了,久到你分不清自己的谎言和现实的区别,分不清真善和伪善的参差,分不清感激和恨意之间的鸿沟?”
“你是否,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模样?”他那时候接近于死亡,却是这二十多年来最快乐最鲜活的时候。
“是她求我救你。”陈德康反驳。
只要这个孩子患了精神病,他就会因为这个病躲过法律的制裁,即便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我从没想过要苟活,是你……你爱她,你以为你帮了她,她就会爱上你吗?我的母亲,天生就是个下贱的性子,否则她又怎么会选择那个男人,和他一起生了我呢?”
“陈医生,你并非看不懂她,你愿意帮她,不过是想用我绑架她,如果绑架不成,还有我当她的替代品,不是吗?”
“她果然走了,她意气风发的时候都看不上你,被你看到她落魄的模样后,又怎么会投入你的怀抱?你把对她的爱与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把我当一个女人的替代品,控制我、哄骗我、欺凌我。”
“那些对你感激涕零的病人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他们心目中医德高尚的陈大夫,背后是一个卑劣的刽子手,他缓慢又残忍地凌迟了一个小男孩的一生,又在对方羽翼丰满后将这种扭曲的占有欲称之为爱。”
“你喜欢我称你为师父,又有哪一个师父,会对徒弟坐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姜悦张了张嘴,没出声。
真够狗血的。
果然自古八卦得人心,这个剧情显然比德康精神病院自己编写的好看多了,有冲突有反转。
而且,至少包含了两代人的恩怨。
陈德康:“你恨我吧。”
“不,我不恨你,如果没有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如果不是你逼我吃那些药丸,我也不会偷偷学习怎么解救自己,更不会发现自己的潜力,我现在可以比你更轻松地把一个人变成精神病,但也更容易把他们从精神痛苦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我比你有天赋,我比你更年轻,你的一切终将都是我的。”
陈德康激动地咳嗽:“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我发誓我只对你一个人那样用过药,除了你……其他病人我都在认真救治,病人是无辜的。”
“他们是无辜的,我就罪有应得吗?我亲爱的师父,你是否真正地怜悯过我,把我当作一个人看过呢?”佑安单膝跪地,蹲守在他身旁,语气变得更加轻柔,“你这一生都在为病人殚精竭虑,你小心求证大胆用药,从未犯过任何错误,但这又如何呢?”
“你的确高尚,也的确卑劣,哪怕做再多的努力,救再多的病人,积再多的功德,都无法抵消你犯下的错误。”
“功就是功,孽就是孽,二者不可抵消。”
佑安终于如对方所愿,拉起他的手,将枯瘦粗糙,冰冷粘腻的手放在自己侧颊,从他踏入德康诊所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让对方抚摸他的脸。
“师父,你快死了,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你身上散发的腐烂的气息,像发酵的烂苹果那样,酸涩腥臭,我最初见你的时候,这颗苹果还只有靠近果核的地方是烂的。”
“后来你越烂越多,你把你的腐烂通过□□里的玩意传染给了我,我以为其他小朋友也是这样,接受了你的腐烂,没想到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
“如今你的皮肉也已经烂透了,那就请你死去吧,我人面兽心的医生,我死有余辜的救世主,我道貌岸然的加害者。”
陈德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老泪纵横:“佑安,不要伤害别人,你是一个医生。”
“嘘,我已经如你所愿,这是我今晚第三遍称你为师父,请你安安静静地去死,好吗?”
佑安猛地拽起枕头,按在陈德康的脸上,身下的人太老了,老到难以产生激烈的求生反应。
终于,他挣扎的胳膊无力地下垂。
“哈哈哈,师父,你终于……终于放过我了。”
“可我永远不会自由。”佑安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为什么呢?为什么从不向我道歉?父亲、母亲、师父,你们从来没有觉得,你们这样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吗?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即使死了也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呢?不承认自己的暴虐、软弱和伪善,不承认自己根本不爱我,不承认你们是可怜的,病态的,该死的。”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真的病了?不该是这样的。这里根本不是救人的地方,这里是扼杀精神的炼狱。”
“师父,你的灵魂更够安眠吗?从今天开始,德康诊所不会再有康复的病人,你所珍惜的,都要为我陪葬。”
“你要你,死不瞑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