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人专程送了东西给他,张景柯就忙不失迭地撇下手里的书本,跑来四端堂了。
“送了什么来,快让我瞧瞧。”
然而一踏入正堂,就发现里间的长兄也在,少年瞬间变得有些无精打采。
“送给你的,自己看。”长兄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张景柯光是瞥了一眼那满墙书架的卷籍,就不由得望而生畏,寸步难进。
“打开我尝尝。”张景柯吃了一小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赞了一句:“味道的确不错,比家里的厨娘手艺不差。”
一旁的小厮笑着搭话道:“是卫二小姐吩咐人送来的回礼。”
“卫家吗?”张景柯的笑容瞬间凝固,由未婚妻想到了那些古板的卫家人,一个比一个正经严肃,下意识蹙起了乌青的眉头。
当即感觉有点食不下咽,先给自己灌了半杯茶水,才继续愁眉不展。
这可怎么得了,成亲的日子总觉得一天比一天逼近。
他感觉自己逍遥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反正家里有长兄顶着也很好。
这么安慰一番自己后,他皱起的眉头很快舒展开。
这时,他的贴身小厮进来了,一撇眼看见大公子也在,磨蹭了好一会。
直到被张景柯发现,才大着胆子进来。
立即凑过来塞进他袖子里一张请帖,小声地对张景柯说:“这是表小姐的帖子,请您去太白楼呢。”
张景柯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眼睛亮了一下。
但是想到自从定亲后,长兄一直不准自己去见表妹,难免生出了点怯意。
他指尖摩挲着袖子里的帖子,正是熟悉的手感,太白楼才有的请柬样式。
表妹做东为他接风洗尘,不去又不甘心。
想到这里,张景柯窥觑了一眼里间伏案的长兄,光影落在他的半张脸上,似玉石琢磨,如霜雪之色。
中间隔着的花梨木高几上,养着一盆枝叶柔嫩繁密的文竹,被外面清淡柔和的薄光普照进来,翠绿绵绵。
他想,今天长兄应该也心情不错。
“长兄,你都升迁了,不需要出去应酬吗?”张景柯磨磨蹭蹭到了在长兄面前,态度也变得很恭顺殷勤,亲手将点心端了进来:“请长兄也赏光尝一尝,这糕点的味道极好。”
长兄却掀起眼皮,淡淡地吐出一句:“不及你应酬繁忙。”
张景柯被这一句噎得,只能干笑应付。
他还是拾起了一块点心,咬下去了一口,大约是送过来很及时,入口还有些温热,味道没有走失,玲珑可爱,软糯甜滑。
卫幼卿很喜欢做这种糕点,稍微换一换原料,就能做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张景柯自诩就是嘴刁的人,连他都挑剔不出任何毛病,长兄自然更不会讨厌了。
于是,他看着长兄果然很快就吃完了一块,趁此时机,开口道:“既然长兄喜欢,那就都给长兄了,我还有、有事。”
“糕点你不要了?”长兄沉默半晌,终于开口了,却问得是那一碟糕点。
张景柯闻言内心颇为惊异,这一般,不得先教训他不务正业吗?
旋即想起长兄从任地回来,当时身上除了一身官袍,还算是完整崭新,其余的常服居然都是上任前添置的。
虽然去之前,祖父交代过,家中并不是缺少银钱,勿要动了贪念,心中要有子民政绩。
但长兄这也太清廉俭省了,听说开始的头一年粮食也不怎么够。
约莫因此,长兄也变得对这些东西,就格外在意节俭了。
也不知道这习惯,多久才能改过来。
他口头上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喜欢吃,既然长兄喜欢,索性就让给长兄好了。”
张景柯在听到温韶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对其他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了。
更何谈一道小小的点心了,不过是点缀的茶点罢了。
再美味也抵不过他心心念念的佳肴。
长兄再次问他:“当真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不要了,长兄放心品尝吧。”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索性将糕点全部推让给了长兄。
他同时又试探地问道:“不过大哥,我有几个朋友听说我回来,想要见一见,我能出去吧?”
千万别把他扣在家里念书啊,这一遭可放了他吧,张景柯心里不住地祈祷。
忐忑又亟不可待地等着对方的回应。
终于,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刻,长兄回了一句:“去罢。”
张景柯骤然如闻纶音,马上松开紧紧压在椅子两畔的手,脸上绽放开灿烂的笑意:“多谢长兄,我肯定在宵禁前回来。”
长兄到底是长兄的,若是要去向祖父讨求出门的机会,可谓是难如登天了。
可惜,就在他即将窜出门的时候,后面幽幽地飘来一句:“好,记得去卫家。”
“我去那卫家干什……”张景柯回头将视线穿过文竹的影子,接收到长兄淡漠肃冷的目光,差点跳了起来,将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他瞬间无比乖觉道:“长兄,我去卫家总成了吧,等我挑个好日子,就去拜访卫家世伯。”
说完,就一溜烟就跑掉了。
今天都这个时辰了,反正拜会卫家,肯定是去不成了。
不过,正好可以陪温韶表妹去逛街市,然后顺理成章的送她回家一程。
小厮见他如此打算,问道:“少爷,大公子不是说,让您准备去卫家拜会呢。”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张景柯倏然没了笑脸,厌烦地摆了摆手,这破差事,简直谁苦谁知道。
每次见到那些卫家的长辈,就被他们明里暗里的敲打要上进,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他负气地说了一句:“真是服气了,让他们嫁个女儿和下地狱一样,我真是想不通,咱家有大哥不就行了吗。”
反正能够继承家业的,就他们兄弟两个。
从都城到镜州,祖父,大哥,爹娘都在敦促他读书。
尤其是爹娘他们,何苦逼他呢,难道大哥过继出去,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吗?
在张景柯离开了正堂后,里面的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糕点小方,指尖沾染了些许花碎和蜜糖。
继而被人放入了口中,上面的花瓣垂落在他的掌心,被温柔地蜷握了起来。
管事从外面通禀过后进来,躬身道:“大公子,老太爷和大老爷知道了您被任命的事情,让您现在去延鹤堂走一趟。”
“嗯。”里面的大公子走了出来,对方一手端起了桌上的缠枝碟子,一边抬脚朝外面走了去。
管事瞧着愣了一愣,就见大公子回首看他一眼,等他跟上之后,边走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延鹤堂离大公子的四端堂不远,半刻钟就能走到了,一路上是鹅卵石的小径。
管事跟在后面磨叨:“您说好好的,为何一定要进那个都察院呢?”
他是看着家里的两位公子从小长大的,从蹒跚学步到如今的朝廷英才,怎么能不为之可惜。
“嗯?”大公子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口中含糊着:“怎么呢?”
还能怎么?户部礼部哪个不好,非得要进整天弹劾这个,参奏那个的都察院呢。
光得罪人不说,日后但凡想要入内阁的,不都是先从六部往里走。
老太爷还等着有朝一日,长孙能够入阁拜相呢。
不说是家里的老爷主子们,就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出去也脸上有光啊。
“咱们家这两位,都盼着您能进六部呢,您也不商量一下,就跑去那生是非地方,岂不是让老太爷生气。”
然而,这厢管事苦口婆心说了半晌。
“嗯,”身边的大公子,只是极具耐心的敷衍着,只是一边走,一边吃着手中碟子里的糕点:“我都知道。”
他心说这外放以前,也没见大公子这么喜欢甜食啊。
“老太爷他们要是训您,您就忍着,可别拿在外面那一套回来。”
“嗯。”大公子这次终于回身了。
正当管事差点被自己的苦心孤诣,感动落泪时,一只碟子落在了他的手上:“拿回去,洗干净。”
言罢,就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折身进入正堂去了。
管事目送大公子颀长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进了延鹤堂。
接着又低下头,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碟子,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
“这算怎么回事,我说话还不如几口吃的?”他抽了抽嘴角,不禁喃喃地道:“还是真有那么好吃吗?”
若是他的大公子听见了,一定会告诉他,是特别好吃。
卫幼卿并不知道张家的一切,南棠斋里,她现在正在招待自己的亲姐姐,和张景柯兄弟二人的境况南辕北辙。
白日里趁着天光明亮,又不算刺眼,卫幼卿正在院子里刺绣,丫鬟执壶奉茶上来,清闲自在。
小丫鬟突然颠颠的跑进来,打破了一院子的清净,通禀道:“大小姐过来了。”
卫幼卿抬头诧异道:“长姐怎么会突然过来?”
她身边的其他丫鬟闻言,也面面相觑,要知道,自从搬出去后,大小姐就没有怎么好声好气的回来过。
看见真的是长姐来了那一刻,卫幼卿的第一反应,没有任何雀跃。
只想着不会是长姐觉得,在自己面前丢了颜面,又来找她的不快吧。
这种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长姐真的没少做。
她不由得站了起来,其余的侍女,也绷紧了身躯。
无意间,众人就散发出如临大敌的气氛。
但是不晓得,卫宛凝是没察觉到异常,还是故意忽视了。
她很从容又温和的,含笑坐了下来:“我来看看你。”
父亲和母亲心疼她才落了水,在屋子里,闷了整整半个月,对待长女纵容了许多。
“啊,长姐请坐。”卫幼卿有些恍惚,这是她的姐姐吗,那个总是没心没肺的姐姐。
饶是心里重重疑问,卫幼卿记得姐姐落水一事,心中顾忌,便也敛起所有多余的心思。
她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吩咐流萤斟了茶水,端了甜点来,专心的与姐姐闲谈:“啊,姐姐的身体好多了吗?”
“嗯,已经好多了,”卫宛凝不止是与她闲聊,还故作老成地叙起旧来。
她一手摸着院子里的海棠树,一面以无比怀念的口吻道:“这棵海棠树倒是纤秀,没有那么粗壮,我记得你很喜欢这花的。”
不,长姐你搬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幼卿清楚的记得,长姐临走前,还不屑地说了一句:“这破树开花寒酸,果子也酸,在院子里还碍眼透顶。”
然而,她比较识时务。
这时候既然长姐有心和好,她也不会没有眼色的煞风景:“长姐说的是。”
卫幼卿心想算了,随她吧。
长姐这次来,与她说了许多话,也问起了与其他堂姐妹之间的事情。
很奇怪的是,许多本应该她记得的事情,现在却都好像不太记得了。
而且,以前从来不见长姐关心这些的,更不用说她这个妹妹,以及其他人相处的如何了。
不计如何,姐姐久违的善意,还是让她很惊喜。
卫幼卿从来都是特别容易满足的性子。
她很乐意和姐姐化干戈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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