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聚星楼

新衣上身,连日来潮湿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穆雪英付过账,略一摆手,示意老板将旧衣随意处理,练羽鸿刹那间表情微变,刚要说话,便被穆雪英一把拽走。

“本公子有的是钱。”穆雪英心情显然很好,连带对练羽鸿也和颜悦色了许多,“只要你乖乖跟我,衣食住行都不成问题,知道么?”

几名过路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闻言回身偷看,见二人俱是英姿挺拔、丰神俊秀的美貌少年,只当是两家少爷相好,蜜里调油当街说着小话,不由得掩唇偷笑。

练羽鸿知觉敏锐,察觉后面上发红,不免有些尴尬。

正午时分,本地居民大多闭门在家,仍不敢随意外出,街上来往的大多是远到的江湖豪客,身负各兵械暗器,枪刀剑戟,无奇不有,他们最终都进入了同一个地方——聚星楼。

聚星楼乃是一家酒楼,上下共三层,在柳坡镇这小地方中显得气派无比,平头百姓是万万不敢踏入的。

穆雪英昂首阔步,带着练羽鸿行至聚星楼前,前一个身形瘦长、状如痨鬼的男人越过门槛,施施然飘入酒楼,穆雪英抬步欲跟,侧旁伸出一手,拦住二人去路。

“公子留步,今日不招待外客。”那人道。

穆雪英右手一翻,两块木牌现于掌中,与那些江湖人士所佩之物别无二致……他什么时候拿到的?!

练羽鸿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抬眼看向穆雪英,对方勾了勾嘴角,仿佛早就料到他的反应。

“二位请进。”守门之人并未多说什么,看过牌子便放了行。

一楼大厅内人满为患,吵闹不堪。

身穿同样衣袍、使同种兵器的围坐一起,是为同门。说相同口音的各自群聚,以同乡划分。剩下的则是些散兵游勇,三三两两坐在桌前。若有名门大派的弟子前来,想必被安置在聚星楼的二、三层中,不会轻易露面。

练羽鸿凝神倾听,竟听到有操着甸北口音的声音,甸北位于大越边疆,距这小小的柳坡镇有千里之遥,此地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兴师动众?

二人寻了处偏僻之地落座,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匆匆端来茶水,穆雪英端详茶具,微微皱眉,练羽鸿主动伸手,以茶水涮过杯盏,递到穆雪英身前。

在场的江湖人士中不乏那日参加过晋川集会之人,穆雪英出门前早有计较,以药粉为练羽鸿稍作易容,五官稍有改动。

其时练羽鸿内伤未愈,脸色苍白,身形消减,且并未随身携带青其光,除非廖天之、顾青石亲至,否则单凭集会上几面之见,很难将他认出。

“能劳动这么多人,也不知要花多少银两。”穆雪英勾唇道。

练羽鸿知他在打趣自己,玄苍派兴许已发布通缉令,只不知悬赏几何,又以何种说辞污蔑他。

这几日练羽鸿反复思量,提起此事已然从容自若,淡淡开口:“清者自清,无以为惧。”

穆雪英闻言蓦然大笑,仿佛觉得很有意思般,举杯朝他略微一抬,随即一饮而尽。练羽鸿自嘲地笑笑,亦将杯中茶水喝了个见底。

推杯换盏间,二人闲聊几句,以往每次相遇都不是时候,此刻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像两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般,有说有笑。

练羽鸿没有再提去淮州抑或去南方之事,暗自出了一口气,只想忘记肩上重担,短暂歇息片刻。

穆雪英为防被练羽鸿发觉身份,并不多言旧事,大堂内嘈杂喧闹的人声渐渐模糊,穆雪英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放肆!”一声怒喝打破了片刻的安宁。

聚星楼内所有人同时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酒楼进门处站着两名黑袍人,被守门人拦住去路,面现怒容。

“认牌不认人。”守门人道,“有牌进,无牌便对不住了。”

其中一位黑衣人冷冷开口:“九曲门门主就在你的眼前!不长眼的东西,那木牌既已丢失,我师兄的门主身份却不会造假,还不让我们进去!”

练羽鸿好像明白穆雪英那两块木牌是从哪来的了。

他抬眼看向穆雪英,对方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戏,察觉到练羽鸿的目光,不由朝他眨眨眼。

九曲门的名字叫着响亮,实际到场的也不过师兄弟两人,相比其他门派拖儿带女十来口子,吵吵嚷嚷的虽尽是饭桶,声势上却着实壮观,可见九曲门内人丁凋零,说不得只剩下这两兄弟了。

在场众人大多未听过此门派的名声,也无人出声劝阻,静观其变,只当做下酒菜罢了。

守门人话已说尽,便不再开口,观其举动,是绝计不许他二人入内了。

“我九曲门响应廖盟主的号召,抱着守卫北方武林的念头加入'斩胡之盟',可不是来这里看人脸色的!”那师弟的说话声已然发颤,显是愤怒到了极点,他左手于宽袖内一翻,指缝间暗光闪烁,蓄势待发。

练羽鸿知道此事全然因自己二人所起,见势不妙,霍然起身欲阻,心中却凉了半截,知道两地相距太远,已无济于事。

“不知九曲门黄门主大驾,有失远迎。非常时期,手下兄弟规行矩止,还请黄门主原宥则个!”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越之声蓦然横插进来,音声如钟,宏亮清脆,一句话说完,余韵震得人耳畔阵阵发颤。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自后堂快步行出,一身青色衣衫潇洒飘逸,乃是玄苍派弟子所穿袍服。

更意想不到的是,此人面貌竟与廖天之有几分相似!

穆雪英立时起身,挡在练羽鸿身前,如同劝酒般搭上他的肩膀,亲密地揽着他坐下。练羽鸿十分镇定,一手覆上他的手背,低声道:“他不会来的。”

那少年走到两位黑袍人面前,恭敬一礼:“晚辈廖启,受父亲之命,暂代斩胡之盟西南舵主之位,众位义士俱是为张神医做七而来,晚辈初担大任,招待不周,切莫因此伤了和气。”

……做七?

是他们想的做七么?!

练羽鸿与穆雪英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到震惊之色。

旁人不知他二人的想法,登时换了幅面容,什么“少盟主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在下还抱过你小时候呢”云云,溜须拍马层出不穷,廖启听得耳热,转身朝诸人抱拳,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聚星楼的二、三楼传来轻轻的开窗声响,亦有人想瞧瞧这“斩胡之盟西南舵主”的模样。

斩胡之盟乃是由廖天之号召,集结如几个北方较大势力牵头发起,目的便是结成战阵,在北方境内驱逐做乱的胡人。

其内部以特制木牌作为信物,在北方设立八个分舵,盟会成员凭借此牌可去分舵求援,普通人若遇到佩戴木牌之人,亦可上前求助。

起初廖天之引晋川集会之责,不肯就任盟主,几位北方强者相互推脱,最后决定由廖天之做代盟主,其余事日后再议。

廖天之终究如愿以偿成为了“盟主”,虽然北方武林人士并非全部加入,他却仍有号令手下的能力。

练羽鸿没由来想到了樊妙蓉,机关算尽,功亏一篑,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听在场有人谈论到乐暨樊家自晋川集会后再无动静,始终闭门不出,并不参与斩胡之盟,否则联盟的成立不会如此迅速。

廖启乃是廖天之的独子,清秀有余,威严不足。玄苍派小辈弟子的武艺向来以周云为首,廖启尚排不进前三,不过听说周云在晋川集会中遭胡人偷袭受伤,斩胡之盟的八位舵主中并无他的一席之地,否则恐怕也轮不上廖启。

练羽鸿先前所想不错,廖天之此人假仁假义,唯利是图,既已有直系亲属作为代言人,他便不会出面了。

廖天之曾派廖启前往涿光山查探,幸好渔夫大叔赶在他们之前,只不知涿光山现状如何,园舍、奉阁是否遭到他们毁坏……练羽鸿思及此,心中不禁一阵抽痛。

廖启的一番说辞,给足了九曲门面子,小门小派,名不见经传,他能道出门主姓氏已是极其有心。

那黄门主黄秋光面色稍霁,手中暗器已除,面子上却还要强撑,故作高深道:“少盟主年少有为,颇有廖盟主风范,这种事于我也不打紧,却莫要凉了其他英雄的热血。”

廖启闻言微一惊,先说不敢再犯,又道万万不可称呼自己为少盟主,言辞间颇为真诚恳切。

“廖贤侄过谦,以令尊之能,武林盟主之位不过是探囊取物,届时你便自然是少盟主了。”

人未到,声先至,一名中年人缓缓走出,宽袍缓带,面容祥和,抬眼一扫廖启与两名九曲门门人,笑眯眯开口:“贤侄不经世故,于武林中事不甚了解,赤子之心,倒也难得。”

廖启朝他行礼,唤了一声卢叔。

中年人缓缓点头,笑着又道:“在场诸位俱是为了驱逐胡虏而加入斩胡之盟,木牌虽小,胡人却是凶残无度,不进门未必是坏事,贤侄不必挂怀。”

话里话外,便是暗示木牌丢失乃是能力不足,不如尽早打道回府。

黄秋光听着便冷下脸来,然而此时也认出了说话之人的身份,面上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最终什么也没说,硬生生忍下怒意。

廖启依旧恭敬道:“大伙同仇敌忾,千里迢迢赶至柳坡镇,断然没有……”

中年人直接打断他:“贤侄心地善良,甚好,甚好。”

廖启不再辩解,转而请人带了九曲门的两位入座。中年人冷眼旁观,淡淡开口:“时候差不多了罢。”

廖启应道:“是,诸位远道而来,久等……”

中年人的声音蓦然打断他:“我乃河间卢氏卢寒严!此乃斩胡之盟成立后的第一次会晤,诸位俱是我北方武林的豪勇之辈,自是一呼百应,义不容辞!”

卢寒严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引得群相动容,话音刚落,应和叫好声此起彼伏,当真一呼百应。

廖启三番五次被其抢白,有一刹那的无措与茫然,迅速掩饰过去,仍是一幅谦逊温和的模样。

无怪那卢寒严处处挤兑他,河间卢氏亦以长刀作为兵器,家传绝学“八轮地王刀”,在玄苍派的“震天刀”崛起前素有“北方第一刀”之称。

然则十二年前,其亲兄比武败于廖天之,不久后郁郁而终,卢寒严武功逊于其兄长,自此后河间卢氏一蹶不振,在武林中失其地位。

既然如此,廖启为何对他如此敬重?

穆雪英见练羽鸿思考入神,暗自好笑,朝他招手,以筷尾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装”字。

你猜他是不是装的?

练羽鸿抬头看向远处的廖启,沉吟片刻,最终缓缓摇头,那意思并非“不是”,而是“我不知道”。

穆雪英不置可否地笑笑。

只听那中年人又道:“此次会晤,最重要的便是张神医全家遇害之事。”

练羽鸿与穆雪英面容同时僵住,二人抬头对视,神色间十分默契——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做七果然是祭奠之意!

练羽鸿脸色霎时变白,能犯下如此残忍恶行,又引得众人齐聚此地,定是胡人作恶无疑,他们竟如此嚣张!

穆雪英则暗忖,既是做七,想必神医一家在他二人抵达之前便已遇害,早知如此,便不该绕道来柳坡镇,当真失算。

其余人倒不如何惊讶,显然来之前已听到了消息,只是其中细节并不知晓。

“张神医究竟是如何遇害的?”一人高声道。

“延敦是我至交好友,收到消息后我便立刻赶来,亲自前往现场。”卢寒严痛声道,“却不想当真是……是……人间炼狱!!”

张延敦张神医一家居于距柳坡镇二十里的深山飞狐岭中,其人年过五旬,上了岁数后便不大出山,性子喜静,一年中只有极少数时间见客。

就在穆雪英与练羽鸿抵达的两日前,张神医之子张季元现身柳坡镇早市,衣衫褴褛,神魂颠倒,现场近百人眼睁睁看他身体突然断成左右两半,当街横死,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附近的江湖人物闻讯组织人手前往张神医家中查看,却见张家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翻墙入内一看,院内鲜血横流,腥臊不堪,张家上下包括弟子在内共二十八口人,无一幸免,俱遭人杀害后碎尸,尸体分割成拳头大小的碎块,抛洒在院内外,已有不少被野兽啃食。

张神医、其长子张伯达、次子张仲和头颅被残忍割下,置于张宅正厅,犹如祭台般依次高低摆放,背后墙上以鲜血张牙舞爪画下数个符文,尚无人能懂。

而侧墙上则写着四个汉字:杀尽汉人!

卢寒严说完,全场静了许久,诸人相互对望,均不由遍体生寒。

灭门、斩首、分尸,哪一项分开来说俱是残忍无比,却在一夜之间尽数施展,其子张季元下山求援,却不知何时中了胡人的诡计,于早市中暴毙而亡,死得如此凄惨。

仔细想来,先前各地频发命案,已是预兆,晋川集会时木剌夷人鄂戈现身,便是纷争的开端,现下他们竟毫不掩饰。

杀尽汉人……

明目张胆的挑衅,焉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张神医救过在座许多人的性命,我等必将为他报仇!!”

“要打便出来堂堂正正地打,偷袭算什么本事?!”

张神医生前乐善好施、广结好友,在场大部分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此刻无不愤恨哀恸,群情激奋。

杀人便罢了,有必要碎尸么?

练羽鸿默默思索着,如若卢寒严的说辞没有夸大,将所有人的尸体分割成拳头大小,究竟需要多少功夫,会用到什么样的武器?专门割下人头摆放与墙上的血符又有什么意义?

由此可见,在大越境内作乱的胡人肯定不止一个,目的必然不只是所谓的百年之仇。

卢寒严举起一手,酒楼内渐渐安静下来,此时所有人已完全不把廖启这个分舵主放在眼里,目光集中在卢寒严身上。

“今晚子时过后,便是张神医的头七,按理应由子嗣主持祭拜,可惜他全家……因此卢某斗胆,代为操办。”卢寒严道,“人死之后第七日乃是返阳之日,沂修水社主人,杨无超杨宗主也赶来吊唁,杨宗主对术数颇有研究,是极大的助力。”

“不敢!不敢!”三楼中传出人声,窗口后现出一中年人,朝众人远远拱手。

卢寒严继续道:“杨宗主见多识广,已破解了墙上血符的内容,其意为‘七日回魂’。”

“可不就是头七吗!”有人一拍大腿道。

“确是如此!”卢寒严赞同道,“今夜祭拜恐怕有事发生,胡狗们不知会不会折返回来,请诸位做好准备!”

话已至此,无人退缩,手掌抚过贴身兵器,纵声应和。

练羽鸿抬眼观察穆雪英神色,见对方有些心不在焉,自听到张神医遇难后,便懒得再听下去。

练羽鸿却想如能见到或活捉胡人,了解他们的行事手段,是不是可以找到关于师兄、师弟们的蛛丝马迹,甚至得知他们的行踪……

自听到渔夫大叔所言后,他心里便一直记挂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在涿光山上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那便还有一线希望……总会再见的。

卢寒严话音停顿,望着酒楼内浩大的声势,双目微眯,似乎颇为自得。

廖启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届时赵寂先生亦会前往,他与张神医交好已久,只是未加入斩胡之盟,是以此番并不露面。于今夜将会是极大的助力。”

此话一出,连卢寒严面上亦现出愕然之色,显然先前并不知情。

“是……那个赵寂?”卢寒严问。

廖启点头道:“正是。”

“他既不是北方人,又不入斩狐之盟,却来插手咱们的事……”酒楼内虽有不满的声音,却也只敢小声嘟囔,大厅内众人神色各异,练羽鸿却是从未听过此人姓名,不明所以。

廖启解释道:“无论南北,俱是大越的子民,赵先生此番前来,一是为国除害,二是祭拜故友,他一听到命案频发的消息便渡了渭水,否则不会来得这么快。”

斩胡之盟成员俱是北方武林高手,闻言表情各不相同,只碍着廖启的身份而不发作,更有甚者怪笑一声,摇摇头,面露不屑。

廖启神色自若,仿佛没有看到。

练羽鸿默默观察他的神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倒真不似假装,回忆起廖天之、顾青石之流的做派,只觉品行比其父更加正派。

“还有最后一件事。”待骚动稍定,廖启朗声道,“斩胡之盟向各界发布悬赏令,以二十两黄金悬赏国贼练羽鸿的项上人头,死活不论!”

二十两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练羽鸿倒是一笔天大的巨款。

兴许是倒霉惯了,听到自己的悬赏令,倒不觉得如何意外。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练羽鸿无奈摇头,身体转向穆雪英,刚欲说些什么,忽而发现他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无比,更隐隐透着怒气与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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