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过,仅在四周埋伏的人手就有二十之多。其时山路晦暗、林叶茂盛,依稀看到人影隐在树后,想必潜藏在暗处的伏兵更是数不胜数。
这么多人,怎会半点动静也察觉不到?!
练羽鸿心中震撼,环顾四下,只觉这山道中阴寒无比,周遭静悄悄的,连一丝多余的呼吸声也没有。
“来者何人!”穆雪英高声喝问。
无人应答。
“有古怪,”练羽鸿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
穆雪英闭口不言,眉峰微蹙,手中缰绳松了几许,白马来来回回地踏步,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犹豫。
白马缓步靠近道旁,穆雪英折下头顶树枝,手掌捋过,拇指随即一搓,六枚树叶“哗啦”呈扇形展开。
“坐稳了。”穆雪英低声道。
练羽鸿已猜到穆雪英要做什么,双手环在他的腰间,不由一紧。
那边穆雪英一夹马腹,白马霎时冲出,穆雪英挥手一撒,六枚飞叶激射而出,只听六下轻响,被击中的黑影应声消散,却并未听到惨叫或身体倒地的声音。
二人见此结果,俱是心中骇然。穆雪英当机立断,将马速催到极致,于山道中疾奔而去。
“驾!”
练羽鸿不住回头,幸而那些诡异的黑影只埋伏了一段路途,不多时便被远远甩在身后,消失在幽深的山林中。
……这些黑影,当真是活人么?
“那些东西恐怕不是人。”穆雪英道,“但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区区二十两黄金的悬赏,自是不值得有人如此大动干戈地对付练羽鸿。更何况此刻应当已到了第二日,按理说自柳坡镇出动的群雄们应当聚集在张宅举行头七祭礼,无人顾得上他们。
……不错,聚集。
练羽鸿隐约捕捉到了什么,那些黑影仅成阵型,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说明他们二人并不是真正的目标,应当只是被波及而已。
如此想来,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对付的,便是聚在张宅的北派高手们了……而能够预先知晓情况并设下埋伏的,就是犯下灭门恶行的胡人!
便是这些黑影灭了张神医满门么?当日在聚星楼一层所见,前来吊唁的斩胡之盟成员足有一百多人,实际更是只多不少,那些胡人纵有通天本领,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练羽鸿正思索着,穆雪英倏然开口道:“阵型既成,我们再去提醒也无济于事,再者天下人都当你是勾结胡人的奸细,没必要为此犯险。”
他怎知道我在想什么?
练羽鸿心念微微一动,却感到□□坐骑的速度渐慢,他本以为白马奔袭太久,定是疲惫不堪,没想到穆雪英翻身下马,弯腰拾起了被掷在地上的一截树枝。
树枝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其上三枝大桠杈,底部最大的枝条上还分了两枝细杈,正是先前被穆雪英折下的那枝。
二人沿着山道向前直行,从未走过岔道,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回头路!
练羽鸿心中一凛,当真是前所未闻,这究竟是什么奇诡的阵法?!
穆雪英将树枝插在泥土中,又以两块石头压在侧旁,随后翻身上马,脸色也不太好看。
练羽鸿转头四顾,山林中一片寂然,这次倒没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缓缓道:“兴许只是两根树枝长得像而已。”
穆雪英“嗯”了一声,一抖缰绳,驱使□□坐骑,向前行去。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在道旁再次看到了那截树枝,三桠二杈,半截插在泥地里,侧旁压着两块石头,形状、位置、摆设分毫不差。
二人默然不语,穆雪英没有停留,策马起行,许久后再度回到这里,那树枝仍好端端地插在地上。
练羽鸿抬头看天,其时浓雾蔽月,天色难辨,目力所及只能看到身前五六步的范围,黑暗中树木影影绰绰,与鬼影无异。
与此同时,自二人身后的方向,遥遥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练羽鸿登时色变:“敌暗我明,雾中行路太过危险,还有两三个时辰便天亮了,我们应该停下稍作休整,保存体力。”
“这一等要等到什么时候?”穆雪英幽深的双目紧盯着黑暗的前路,沉声道:“我最讨厌等待,是死是活,跟他拼了便是!”
穆雪英说罢调转方向,马头朝向二人来时的路,双腿夹紧马腹,蓦然提速冲出:“去!”
练羽鸿心下摇头,在迷雾中横冲直撞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然而缰绳在穆雪英手中,以他现在的状态,完全拗不过对方。
几天相处下来,练羽鸿也大致摸清了穆雪英的脾气,若好言相劝,他绝对嗤之以鼻,若使用激将法,他则会以暴制暴……软硬不吃,当真难办得紧。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二人性命全系在这一骑之上,穆雪英只管把舵前行,练羽鸿则定下心神,替他留意周遭动向,务必要在白马体力耗尽之前,找到出路!
叮铃……
叮铃铃……
一道微弱迷蒙的铃铛声自身后倏然响起,穆雪英目达耳通,自是听到了那声音,□□坐骑兀自飞奔不止,他下意识转头,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捣鬼。
“小心!!”练羽鸿刹那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怒吼一声,终究差了一线。
白马发出凄厉的哀鸣,登时间鲜血狂喷,如一张红色的巨网兜头而下,穆雪英视线受阻一瞬,练羽鸿立时抽剑横扫,只听接连“嗤嗤”轻响,剑刃微颤,像是砍中什么极轻极细之物,迸裂之声不绝于耳。
穆雪英怒喝一声,搂住练羽鸿的腰,飞身下马。下一刻,马头霎时落地,无头马仍奔跑不止,身体倏然裂成数个肉块,摔落满地,血肉犹在抽动弹跳,片刻后终于不动了。
马尸所过之处,现出根根绷紧的细线,摇摇晃晃,尚有碎肉挂在其间。
练羽鸿惊魂未定,顾不上其他,忙低头检视穆雪英的伤势,急道:“你受伤没有?”
“别碰我!”穆雪英暴躁地挥开他的手,被马血喷了满头满脸,腥臊黏腻不堪,心情简直差到极点,恨不得挥剑将那马尸剁碎以泄愤。
练羽鸿见他说话声中气十足,料想应当无事。
他松了口气,转头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马头,只见断面切口整齐平滑,应当是快速前行时被细线割开所致,幸好他反应迅速,不然穆雪英紧随其后,便要跟着身首分离。
若是留着旧衣,此刻还能派上用场。练羽鸿看着穆雪英抓狂擦脸的模样,心下暗叹,脱下外袍递给他。
穆雪英不耐烦地扯过,将脸上、脖颈、胸前的血迹拭去,然而血液已渗入衣衫,即便再奔放他也不可能光着身子在山里乱跑,他坐在原地生了一会闷气,练羽鸿取回外袍,见血迹大多集中在下摆,横竖是件黑衫,遂又重新穿上。
黑夜寂静,无风无声,连一丝鸟叫或虫鸣也未有,练羽鸿凝神倾听,确认无异,缓缓起身。
他伸手摘下一片树叶,使其浸满白马流出的鲜血,扣指轻弹,未干涸的血液霎时飞洒而去,丝线见血现形,然而想不到的是,方圆数尺内竟细细密密排满了绷直的长线!
练羽鸿眉头紧蹙,直觉事情大不妙,他松开手指,树叶浮荡着落在线上,立时一分为二,朝着两个方向飘去。
细线,尸块……
据那卢寒严所说,张神医一家便是被胡人残忍地分割成碎块……
“我们被包围了。”练羽鸿喃喃道,“究竟是什么时候……”
穆雪英怒意未消,看着练羽鸿的眼神中充满戾气,仿佛对于只有自己被喷了浑身血这件事十分不满。
练羽鸿识趣地闭上嘴,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
叮铃铃……
沉默间,神秘诡异的铃声再度响起,二人神色一凛,同时抬头,只见那些被马血染成红色丝线登时细细抖动起来,如同被无形之手反复弹拨,上下震颤不休,竟像蛇一般开始缓慢游动。
练羽鸿抽剑,挥手斩断挪至近前的丝线,穆雪英默不作声地掏出火折子,以枯枝树叶做了个简易火把,火苗踊跃,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彼此的脸颊。
练羽鸿打量他的表情,穆雪英眼睫扇动,蓦然抬眼与他对视,他漆黑幽深的瞳孔犹如深渊,吸走了全部光亮。
隐隐约约地,练羽鸿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走。”穆雪英冷冷道。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穆雪英的风格,朝着铃声的来源之地,干掉布阵之人,唯有此法可以脱身!
与此同时,飞狐岭的另一边,张宅前搭起的灵堂已被踩得稀烂,现场火盆翻倒,纸钱散乱,几个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一时间无人敢说话,唯余柴火燃烧之声噼啪作响。
乙殊藏在人堆里,借着个矮的优势躲在一彪型大汉身后,吓得不敢睁眼。
妈呀,我只是来凑热闹的……师父保佑,我再也不贪玩了……
“装妖作怪,故弄玄虚!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地打一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怒喝。
现场上百双眼睛登时聚在此人身上,也不知他是真不怕死,抑或强撑着脸面,言罢当即向前一步,抽刀指天。
大汉继续喝骂道:“狗娘养的胡狗!我丁赤乃纯种纯血汉人,速速出来领死!”
一语既出,群雄争相喝彩,出言随其大骂胡人,骂得越脏越难听越好,均不想向旁人显示自己怕了去。
这大汉丁赤得到回应,胆子登时更大了,先前数百人吓得不敢作声,只有他自己站出来,单这份胆色便是无人能及!
丁赤狂妄笑道:“今夜众兄弟歃血为盟,赶明便捣了你们胡子胡孙的老巢!”
“嗤”的数声轻响,几乎微不可察,丁赤笑声未淡,面上表情却倏然凝固,随即迸发出道道血痕,化为数不清的拳头大小的肉块,立时滚落满地。
“又死了!!”
两枚血红的眼珠越滚越近,不知是谁一声大吼,人群疯狂推搡,拼命向远处躲避,唯恐下一个惨死的便是自己。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发声之人难以置信地抬头,插入他胸口的长剑正出自于身旁同伴之手。
那人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持剑的右手,嘴唇不住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奸细!”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周遭人登时色变,纷纷抽出武器,一人一下,将行凶者砍成了肉泥。
被害之人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怒睁的双目直勾勾望天,至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好兄弟缘何出手偷袭。
叮铃铃,叮铃铃……
乙殊双耳微动,于嘈杂的环境中捕捉到了微弱的铃铛声。
方才砍死行凶者的诸人倏然举起武器,其上仍不住朝下淌着血花,转瞬间调转方向,竟与身边人对砍起来!
“啊啊啊!我……”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我的身体不受控制!!”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
其余人俱是被此变故惊到,向后退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不到片刻,场中只剩一人,手脚俱被砍得软软吊在身上,竟仍保持着直立的姿态,随即如提线木偶般,向着玄苍派门人聚集的方向冲去!
“保护少主!”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其余弟子纷纷拔刀,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砍死。
廖启面露震惊之色,他并无杀人之意,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
“此事有蹊跷,自相残杀并非他们的本意,廖贤侄怎可随意将人杀了!”卢寒严痛声长叹,一句话便将矛头引到廖启身上,此人因着与廖天之的旧怨,处处挤兑廖启,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更对他横加指责。
廖启有些慌了:“不……不要再杀人了,你们都把刀放下!”
话音刚落,又有十几人被操纵着拔出武器,向着廖启冲来。
廖启终究年纪太轻,已是慌了神,只叫着身旁的玄苍派门人不住躲避,决计不肯出手杀人。
卢寒严冷眼旁观,心中却是痛快至极,今夜便要借着胡人之手,让玄苍派声名扫地!
“老卢,咱们出手,点了他们的穴位,看能不能救人一命!”一旁的杨无超倏然开口,卢寒严虽不大情愿,却也只能应承下来。
卢寒严手指轻弹,撒出数个指头大小的铜弹,击中一人身上要穴,按理顷刻应是动弹不得,却见那人面目狰狞,发出痛苦的叫喊,仍挥刀不住砍杀,直至被人一剑刺中脖颈,这才彻底死去。
杨无超使一杆判官笔,练得正是点穴功夫,然而还未点到人身,那判官笔蓦然腾空飞起,击中杨无超胸口,将他打得吐血倒地。
躲在人群中的乙殊睁大双眼,终于看出了端倪——线!
所有被操纵者的身上都连着线!就连那突然腾飞的武器之上亦连着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线!!
然而不等他进一步思考,在这犹如炼狱般血肉横飞的场景刺激下,已有人率先崩溃:“鬼……鬼啊!!”
“冤有头债有主!张延敦!可不是我们害死的你啊!!”
人群登时乱作一团,终于有人顶不住压力,向着深山逃窜而去,不多时,阵阵凄惨的哀嚎响彻黑夜。
廖启强定下心神,纵声大喊:“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人多势众,他们才不敢现身!!”
廖启说得不错,正因前来祭拜的人数众多,胡人才只敢耍些阴招,若四处逃窜,在黑暗的深山中被逐个击破,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这江湖向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所有人只顾着自己逃命,根本不把这毛头小子的话放在耳朵里。
乙殊战战兢兢躲到树后,抱着树干死活不敢撒手,脑中飞快思索着:要将发现说出来么?可现在谁又有心思听呢?如若说出来,被胡人盯上可怎么办?我不想死呀……
随后,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廖启竟吩咐玄苍派弟子分散开去,以火把点燃林叶,火光冲天而起,照得夜空犹如白昼,阻断了剩余人逃跑的脚步。
“我廖启行得正,坐得端!我不相信世上有鬼,唯有装神弄鬼之人!”廖启背手而立,神情肃然,隐隐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严,“这场大火,要么逼出暗处作乱胡人,要么烧光整片山头,连带将我们一起烧死!我们中原武者,绝不可失了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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