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回魂日

其时烈焰熊熊燃烧,纸钱漫天飞扬,混合着血肉烧焦的气味,场面无比悲壮。

廖启抽出腰畔长刀,企图阻止仓皇欲逃的众人,唤醒他们潜藏的一点斗志。

然而大部分人的眼神已变了味道——自己送死便罢了,阻止别人逃命,与杀人有何分别?

现场亦有少数人受廖启感染,定下心神,重新握紧武器,警戒四周,相机而动。

乙殊听得心中微一震,虽还未到死视如归的地步,惊惶恐惧之感稍退,不免对这个小少主刮目相看。他随身宝贝众多,恰好携带了“辟火粉”,有心助廖启一臂之力,随即探手取粉,巧施力道,无声无息地挥洒在未燃之处,阻住了火势的蔓延。

大火肆意燃烧,竟令黑暗的夜空染上赤红的霞光,带着吞没万物的气势,向整片山脉笼罩而去。

自柳坡镇出发时将近二百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如今只剩百人出头,俱面带疲态,一时说不出话来,安静地听着树木被火焰摧毁的“噼啪”声。

叮铃铃……

沉寂许久的铃声蓦然响起,已有不少人发觉其中端倪,乍听之下,顿时汗毛倒竖,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这是幻术么?可是眼前这些人确实已死得不能再死,树木燃烧,黑烟刺鼻无比,再厉害的幻术,也不可能如此逼真。

莫非是无相高手的化神之境?不,不可能,这世上还未有人达到那样的境界……

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乙殊头痛地抱住脑袋,若是跟随师父修习时再认真些,说不定如今便找到破局的法子了!

叮铃,叮铃,叮铃铃……

铃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听者无不心神震动,随着愈发急促的声音而心跳加速,那感觉令人十分不舒服。

“谁在那!!”

随着一声大喊,越来越多人抬起头,摇晃的树顶上隐约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疾风吹过,浓烟稍散,露出一个手持摇铃、身穿蓝衣的胡人。

“真的出来了!果然是胡人!”

“杀了他!!”

众人纵声嘶吼,登时怒不可遏,而当他们想要拔出武器冲上去时,却发现身体如同被点穴一般,竟动弹不得!

蓝衣胡人冷笑一声,口中念念有词,震响摇铃,手脚随之舞动,黑烟中人影幢幢,众人这才看到,其余几棵树上居然也藏着高鼻深目的胡人,仔细数过共有十三人。

十三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若以十三人令近二百名中原武者无计可施,那可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蓝衣胡人口中念念有词,其余胡人随声附和,他们以一种扭曲奇怪的姿势攀下树枝,向着场中武者们缓缓爬去。

那蓝衣胡人仍留在树顶,犹如一个指挥塔,随时向其他人下达号令。

五六名胡人直起身,走向玄苍派的所在,抽出腰畔弯刀,不怀好意地搜寻着。

“别伤害少主!!”卢寒严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一声喊,顿时令胡人们确认了目标,一把按住廖启的肩膀,就要将他拖出来。

就是现在!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自丛林中疾射而出,白刃映着火光闪烁飞去,直取蓝衣胡人的首级!

蓝衣胡人蓦然侧身躲避,丰富的战斗经验救了他一命,却仍被短刀划破颈侧皮肤,鲜血登时流淌而出。

眼见偷袭不中,一个满身血迹的人影随即冲出,一跃而起,霎时剑出、直刺,一道排山倒海般的剑气席卷而来,顷刻已杀到蓝衣胡人的眼前!

蓝衣胡人抽刀格挡,二人一个照面便已过了十余招,穆雪英有心攻击那害人的摇铃,蓝衣胡人身形变化无常,左躲右闪,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快把线割断!”练羽鸿紧随穆雪英身后奔出,此时已顾不上遮掩身份,青其光出鞘,刷刷几下挥舞,割断了数人身上所连接的丝线。

廖启瞳孔震荡,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是你?!”

乙殊随即大喊:“练公子我在这!”

“乙殊道长!”晋川匆匆一别,未料到能在此处再见,练羽鸿来不及与其叙旧,抬手一剑,将乙殊解放出来。

乙殊重获自由,随即撸起袖子,自乾坤袋中一抓、一撒,漫天纸符挥洒,于空中化作飞旋的利刃,哗啦啦将余下的丝线尽数断去。

其余人感觉到周身一松,瞬间举起武器,砍死了五名胡人,剩余七人负伤逃走。其时各人武器上还滴着胡人滚烫的热血,当即警惕地看向练羽鸿。

乙殊感到不妙,暗中将一道符纸贴在练羽鸿背上,对方诧异回头,竟感到枯竭已久的内丹有真气涌出,虽并不太多,却足够应付一时。

乙殊嘿嘿一笑,朝他吐吐舌头。

众人见此情景,更觉蹊跷,正待出言喝问,一声怒吼随即炸开。

“退下——!”

穆雪英疾退而至,那蓝衣胡人不愿与他近身缠斗,有心拉开距离,穆雪英挂记练羽鸿安危,分神之际,剑尖霎时崩断,随即被对方一掌轰下树顶。

练羽鸿一掌平推而出,按上穆雪英后背,止住其冲势,穆雪英亦察觉到了什么,诧异地看他一眼。

现下并非解释的时机,练羽鸿与穆雪英同时执剑,并肩朝向那蓝衣胡人及退到其身后的一众党羽。

一部分中原武者抽出兵刃朝向胡人,另一部分则朝向场中的三人。

“别动手!他方才救了我们!”廖启立时道。

卢寒严偏要和他作对:“练羽鸿乃是胡人的帮凶,少主少不经事,勿要中了敌人的苦肉计。”

廖启再傻也察觉到卢寒严总是针对自己:少不经事、少不经事……可不就是暗指自己年少无知,难当大任么!

“被救乃是事实,卢叔这便是要以怨报德了?”廖启沉声道。

“不敢!”卢寒严不慌不忙道,“当以家国气节为重!”

“都闭嘴!”穆雪英怒喝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争锋。

穆雪英面色凛然,浑身血迹未干,模糊了俊美的面容,犹如解放天性的凶兽,一反先前急躁的模样,敌人越强大、越危险,才越有与之一战的价值!

穆雪英挥手挽了个剑花,只剩半截的断刃嚣张地朝向蓝衣胡人,眼底隐隐闪烁着兴奋与好战的光芒。

“你倒也配做我的对手!”穆雪英冷哼道。

蓝衣胡人站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听了半晌,此刻蓦然大笑起来。

所有人噤声,警惕地盯着他。

“既然你们这么为难……”蓝衣胡人却不看穆雪英,以生涩的汉语朝其余人道,“不如我来帮你们清理门户,如何?”

那蓝衣胡人语调阴冷,面色颇有些不怀好意,练羽鸿直觉不对,上前一步挡在穆雪英身前,反被对方一把推开。

“少废话!”穆雪英低斥一声,挺剑冲上,顷刻间便与那蓝衣胡人战至一处。

练羽鸿见穆雪英手持断剑,心中一沉,唯恐对他不利,刚欲开口呼吁众人相助,却见卢寒严等人戒备地盯着自己。

刹那间,在晋川城内的遭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练羽鸿心内有如岩浆沸腾,千百般无奈怨愤,终被他咽进肚内,暗自灼伤肺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傲然转身,右手一抖青其光,华光流转,照出他坚毅的双目——今日即便以残躯战死于此,也不愿向任何人求饶!

“练羽鸿……”廖启仿佛想说些什么,练羽鸿却没有听见,已然挺剑冲入战圈。

练羽鸿仍未复元,为避免影响穆雪英的攻势,只从旁掠阵。穆雪英向来讨厌酣战被人打扰,此时只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未说。

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即使不发一言,进攻防守收放自如,与蓝衣胡人打得有来有回,默契无比,更隐隐有盖过他的势头。

蓝衣胡人却不慌不忙,冷笑一声,忽而撤身疾退,与二人拉开距离。

叮铃铃——

摇铃声再度响起,在场所有人脸色一变,只见蓝衣胡人据于高处,剩余七名党羽分散开来,各自手持一根金色丝线,于火光中闪闪发光,末端连接在练羽鸿与穆雪英的四肢之间。

乙殊最先反应过来,挥手一撒,这次纸片竟无法割断金线,只听“铛铛铛”数声金铁相击之声,竟被尽数弹开!

廖启提刀欲救,却被卢寒严拦住:“贤侄,通缉令乃是廖盟主亲自发布,勿做国贼,凡事请三思!”

廖启对廖天之的计谋并不知情,只道二人对敌如此拼命,蓝衣胡人下手亦未留情,又怎可能相互勾结?是非对错,自有公道,更何况国敌当前,又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天道昭彰,宁可错救一百,不愿枉死一人!”廖启沉声说完,吩咐玄苍派众人,挥刀斩向金线,撞击间虎口阵阵发麻,竟也未砍断!

“哈哈哈哈哈!”蓝衣胡人放声大笑,“继续争啊!去地狱里争个对错罢!”

“杀胡人!”廖启充耳不闻,一声令下,与玄苍派门人一同冲上。

蓝衣胡人面露嘲讽之色,奏响手中摇铃,七名胡人随乐声同时舞蹈,刹那间天旋地转,大地传来隆隆震响,世界仿佛被无形的巨足踏在脚下,舞乐不息,狂欢不止!

其余人登时站立不稳,武功差些的,立时翻倒在地。

蓝衣胡人变换动作,持摇铃的手指向天顶,另一手掐诀朝下,左脚置于右腿膝头,神情虔敬,口中念念有词,为杀戮之神的降临而欢歌祈愿。

天王现世,众生降服!

练羽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如同身不由己的木偶般,全赖胡人们手中的丝线动作,只需操纵者勾勾手指,他便抬起胳膊,举起了手中的青其光。

穆雪英亦是如此情况,他举起手中的断刃,无法自控地朝向练羽鸿。

在二人的瞳孔之中,彼此身影拉近、远离、转圈、踏步,犹如跳着一曲危险致命的舞蹈,不知何时便要将武器插入对方的身体,杀个你死我活。

空气中奏响无言的杀机,金线牵引着二人越靠越近,四目相对,映出彼此的脸庞。

就是这一刻。

蓝衣胡人蓦然抬手,犹如高高在上的指挥者,手掌向下猛地一压,二人立时相对,同时将手中的武器对准彼此。

杀!

当啷一声,青其光坠地。

断剑没入练羽鸿的胸口,鲜血涌出,他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无比,青其光安静地躺在二人脚下,光华尽失。

练羽鸿手指血肉模糊,在刺伤穆雪英的前一刻,不惜自伤挣开金线,抛下了青其光。

穆雪英双目充满震惊之色,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愚蠢之人,会在对敌时丢下武器,任由别人宰割!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世界刹那间变得静默无比。

练羽鸿受金线牵制,身体仍站立着,鲜血自他胸口汨汨涌出,染红了剑刃。

他抬眼,朝穆雪英摇摇头,嘴唇翕动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已无力出口。

穆雪英的神情由刹那的茫然无措,到难以置信,突如其来的愤怒席卷而来,简直令他失去理智:“练羽鸿!这算什么?!”

为什么要丢下剑?为什么甘心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为什么!!!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剑光自天际袭来,沿途树木摧枯拉朽地倒塌,余力未消,顷刻间竟将七名胡人一并斩死!

血雾爆开,蓝衣胡人难以置信地抬头,下一道剑风接踵而来,他立时侧身躲闪,却终究慢了一步,握着摇铃的左手霎时飞出。

失去金线的束缚,练羽鸿脱力地栽倒在地,血液浸湿衣衫,沾满尘泥。穆雪英兀自疾喘不止,双目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颊,练羽鸿眼前一片模糊,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合上双眼。

“练公子!”乙殊大叫一声扑过去,从怀中掏出伤药,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拿不稳。

廖启睁大双眼,目光中的震惊之色仍未退去,平心而论,若换作自己是练羽鸿的处境,他做不到……

“耽搁太久了,蓝老。”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

“老夫太高兴了,许久未逢棋友,一时忘形。”苍老的声音答。

“各位对不住,赵寂来迟了。”男子声音淡然,说话间山谷鸣响,少说也在三四里之外,内功着实深厚非常。

此话一出,听者无不震撼,先前在聚星楼中廖启已提到过此人名字,北方武者对他评价褒贬不一,却无人胆敢质疑他的实力——剑神,赵寂!

穆雪英脸色霍然大变。

那蓝衣胡人弃断手于不顾,拾起摇铃收入怀中,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多把戏也无用。

“我乃尊主座下冥水使者,中原人倒也不全是废物,有意思!”冥水使运起内功,声音远远传出去。

“中原人在自己地盘安生呆着没意思,贵国人来到中原生事才有意思。”赵寂不客气回道。

“哈哈哈哈!”冥水使仰头大笑,“为尊主冲锋陷阵,是我等生来的使命。”

冥水使打量四周,心知单凭自己难以脱身,须得在下一剑来前找个人质才是。他的目光锁定于站在人群之前的廖启身上,这小子地位不低,若能顺带掳走,亦能作为强力的筹码。

冥水使心念刚一动,第三道剑风呼啸而来,霎时间劲气激荡,漫山野火在这一剑之下烟消云散,天地黯然失色,骤然陷入黑暗之中。

凭借着战斗本能,冥水使就地一滚,险之又险避过剑锋,锐劲擦身而过,于穆雪英身前刷然爆散,吹乱了他的长发。

穆雪英知道,这是一个警告——他发现自己了!

脚步声于黑暗中响起,众人心下一惊,忙大喊道:“别让他跑了!”

然而细听之下,却发现那脚步声竟朝两个方向去了!

穆雪英一把抄起昏倒的练羽鸿,趁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抱着他奔向张宅前拴着的马匹,一剑斩断绳索,霎时间群马奔腾,他探手捞过缰绳,上马便走。

“驾!”

“坏了!老子的马!!”

“穆公子!剑啊!!”乙殊倏然大喊一声,捡起地上的青其光追了过去。

另一边,冥水使孤身潜入幽暗的山林,悄无声息地离去。

北方的山峰之上,两道人影背手而立,安静地听着遥遥传来的喧嚣之声。他们的身后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置了一张棋盘,棋局上布有百余枚棋子,黑白对峙,一局仍未下毕。

“他又跑了。”赵寂开口。

“无妨,”棋翁抚须笑道,“少年心性,倒和他爹年轻时一个样。”

“不过我今日倒不是要捉他,确确实实是为胡人而来。”赵寂狡黠一笑,“他自己疑神疑鬼的,有什么事可怪不得我。”

棋翁哈哈一笑:“放心吧,之后有老夫看着,不会让他闯祸的。”

“那胡人已走远了,我也该过去了。”赵寂道。

“不可!”棋翁急道,“一局未完,怎可半途而废。你既放走了他,就该让他多逃片刻,若追得太近被发现了便不好了!”

赵寂闻言哭笑不得,以他的实力,要追踪一个人,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那胡人武力不高不低,唯手中法器还有点来头,只怕赵寂一路跟他回了家,对方也未必能够察觉。

棋翁一生之中唯有下棋对弈最为重要,两位忘年交已有数年未见,若不能让他满意,恐怕很难脱身了。

赵寂也不想扫了他的兴,点头道:“那便下完这局再说罢。几年来蓝老棋技又有精进,方才我隐隐感到随你进入了深奥的境地,因而没能察觉山下厮杀。”

“老夫只是一个喜欢下棋的老头子,”棋翁豁达一笑,“有一棋盘、二三棋友乃是人生大幸,其余事自是一概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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