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远方的某座城池内,深夜万籁俱寂,居民皆已沉沉睡去,不速之客悄然到访,潜入城中最大最华丽的宅院内。
“投名状已缴了。”一个低沉虚弱的男声道,“该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鄂戈道:“医者治病救人,杀了一个神医,等于断了无数人的活路,你们汉人残害起同族来还真是狠毒。”
“少废话。”男人冷冷道,“快把东西拿来。”
鄂戈扬唇一笑,唇角现出尖锐犬齿,绿色的双目犹如黑夜中的鬼火,散发出危险的意味:“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真连这一时半刻也活不下去了?”
男人没有答话,黑暗中忽而响起“沙沙沙”的轻响,他轻抬右手食指,一条细长的小蛇自袖中蜿蜒攀上,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指尖,昂起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鄂戈。
屋内四角现出不少毒物,只待男人一声令下,便要令鄂戈命丧当场。
鄂戈摊手,无所谓地耸肩,回手自腰间掏出一个药瓶,抛入男子手中:“收魂割命丹,服下后一个月后必死,若是将死之人服下,则可强行延长一个月的性命。”
男子拔出瓶塞,看也不看,直接仰头吞下。
“堂堂‘孤山老人’的弟子,竟落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鄂戈十分无礼地盯着男人的脸,表情饶有趣味,突然像是发现什么般,浓眉扬起,随即啧了一声。
男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立时以衣袖遮住脸颊,恼火道:“别看我!”
鄂戈摸索着下巴,仿佛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很好,很好,我若知道汉人都这般有趣,该早点入关才是!”
男人没有说话,身体不住发颤,仿佛想要躲进黑暗里般,竭力将自己蜷缩起来。他自袖袍后抬头,以怨毒的目光注视着鄂戈,手掌几次紧握成拳,恨不得将这看破了自己秘密的胡狗当场格杀。
“我这一路上,受到了很多汉人的帮助,令我有些受宠若惊。”鄂戈彬彬有礼道,“所以我想请教下,你又是为什么与我交易?”
“为了……复仇。”男人眼神躲闪着,喉咙中发出古怪的闷响,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不错,复仇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鄂戈笑道,“那么一个月后见,待你死后,我会如约取走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希望你能如愿,樊宗主。”
床榻之上,练羽鸿睁开双眼,天光自破旧的窗格间投下,空气中浮沉飘荡,最终归于沉寂。
练羽鸿愣愣地盯着肮脏窳败的天花板,许久后才缓缓眨眼,竟一度不知自己是谁。
乙殊正坐在床边撑着头打瞌睡,脑袋倏然一沉,下巴磕在床沿,醒了。
“唔唔……”乙殊砸砸嘴,胡乱说了几句梦话,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打算接着睡会。
“上来睡吧。”练羽鸿低声道。
乙殊闻声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练羽鸿,倏然蹦起来跑出了房间。
“练公子醒啦!”乙殊放声大叫,“薛公子你快来呀!!”
片刻后,穆雪英揉着眼睛进来,他的眼下发青,神色疲惫不已,只着里衣,显然刚睡下不久便被叫起。
他守了练羽鸿一天一夜,持续不断地为他传渡真气,以防他虚弱之际,被体内残留的阴寒之力侵入心脉。
练羽鸿感到丹田中内息温暖充盈,便知是穆雪英所为,嘴唇微微张了张,想向他道谢,却见对方抱臂立在一旁,既不过来,更连目光也不给他半分,观其面色,显然心情不佳。
练羽鸿还当他是太过疲惫所致,无暇细思,那边乙殊搭着他的手腕把脉,等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眼珠子转来转去,把脉把得自己一头雾水。
乙殊一介道士,平日好吃懒做惯了,所学那点三脚猫医术自然是不够看的,挠挠头,端详练羽鸿的脸色,迟疑道:“应当是……无大碍了。”
“多谢。”练羽鸿掩唇咳了数声,朝乙殊道,“都是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穆雪英嘴角不爽地向下一撇,头也不抬,更不说话。
乙殊忙道:“非也,练公子与我机缘颇深,相逢几次俱在险要处,都是你帮了我,绝不是受你所累。”
练羽鸿苦笑道:“第二次见面时,乙殊道长提点了我许多,可惜我太过愚钝,如若那时能够醒悟,及时抽身离去,这一切也许不会发生……”
当日乙殊打手势警告他离开晋川城、小心顾青石、远离樊妙蓉,其后所发生之事与预言一一应验,几乎令练羽鸿陷入万劫不复。
可当时即便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呢?晋川不过是个伪装得十分道貌岸然的捕兽笼,只待他踏入,便即收紧出口,无处可逃。
答案明明已摆在眼前,却偏不让他领会……只叹天地不仁,造化无常。
“有道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乙殊安慰他道,“倒霉只是一时的,忍忍就过去了,真的。”
练羽鸿缓缓点头,沉默下来。
乙殊表情高深莫测,伸出食中二指,下意识想要拈起假胡须,却摸了个空——早在晋川时便已被火烧焦,只好尴尬一笑,转而挠了挠下巴。
练羽鸿不说话,穆雪英也不说话,乙殊笑容僵在脸上,夹在当中,察觉到二人之间那微妙的氛围,屁股不老实地扭来扭去,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身下板凳猝不及防一滑,在粗糙的地板上带出刺耳的响声。
乙殊缩着脖子一激灵,忙跳下凳子,支支吾吾道:“那、那个,你们先聊,我去弄点吃的给练公子补补,补补……”
说罢也不待回应,冒冒失失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许久后,练羽鸿长叹一声,主动开口:“薛英。”
穆雪英冷冷道:“练羽鸿。”
练羽鸿:“我又欠你一次。”
“哪里的话,怎么会?”穆雪英嘲弄地说,“现在是我欠你了。”
“你明知我并无此意。”
“我怎知道你什么意思?”穆雪英漠然道,“想死便去寻个地方自绝了罢,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练羽鸿闻言抬头,定定看着站在阴影中的穆雪英,脑海中蓦然闪过马背上那险之又险的一手,与晋川集会那日,虞瑱同顾青石交手时使出的招式逐渐重合,最终化为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
“你与四王爷所使招式出自同门,你是他的侍卫,却为何迟迟不返回他的身边?”练羽鸿迟疑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穆雪英默然不语,练羽鸿支撑身体缓慢坐起,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应当是一个我值得与之厮杀一生的人……
在穆雪英化身白衣女试探他武功的那日,这个念头尚在他心中翻腾不休,拳掌相接,纵马聆风,简直令穆雪英兴奋得发狂。
而现在的你,与废人又有何异?
穆雪英漠然抬眼,冷漠地注视着练羽鸿。
“救你不过是我的消遣,不该问的别问。”
练羽鸿轻叹一声:“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你来管我的闲事。”穆雪英的声音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练羽鸿,眼底锐气逼人,目光中似有刀剑呼之欲出。
“恕我不能从命。”练羽鸿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既能挣脱丝线,便断没有对你刀刃相向的道理。薛英,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穆雪英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休要折辱于我!”
“我从未想过你也会对我说这种话。”练羽鸿垂眼,内心苦涩无比,不乏一种本该如此的无奈,他沉默许久,最终开口道,“可是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
穆雪英始终站在阴影中,不曾靠近一步,练羽鸿坐在天光下,抬眼看他,目光中的踌躇与失意并未完全退去,却有一种更为坚定的神采,从中显现。
“薛英,你我相识不长,我却觉得仿佛已认识了你很久,很多事不必说,你便能够懂得。”练羽鸿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开口,无论过去如何,我都不会……”
穆雪英安静地听着,末了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和我相处不过几天,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光与影的交界处,黑与白泾渭分明,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
“我这人一身反骨,别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什么。”穆雪英冷冷道,“我若不说,你又能奈我何呢,练公子?”
练羽鸿道:“我是绝不会伤害你的。”
“算了,真没劲。”穆雪英皱眉,眼神十分失望,“我要走了,不陪你玩了。”
练羽鸿靠在床头,闭上双眼,静静地,没有说话。片刻后窗外传来一声嘶鸣,马蹄声响起,渐行渐远。
“练公子?”乙殊拿着木勺,自房门后探出脑袋,“粥要煮好了,薛公子去哪了?”
练羽鸿闻言睁眼,过了很久才缓慢摇头。
那夜赵寂一剑斩灭山火,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之际,穆雪英带着练羽鸿夺路离去,二人俱身染血污,狼狈不堪,为防被人疑心认出身份,穆雪英策马于黑夜中狂奔不止,终于在天明时寻到一处破败无人的道观。
道观荒废许久,野草疯长,其中却仍留着些许生活用具,厨房内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留有粟米、腊肉等食物。
乙殊道一声“祖师爷保佑”,以一种有点糟蹋食物的方式做了一锅能令祖师爷气死的粥,他梗着脖子含一口粥,两眼泪汪汪,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练羽鸿仿若未觉,默默喝了一口碗中充满焦苦味的米糊,喉结微动,在乙殊震撼又惊恐的目光中咽入腹中。
“练公子,不用勉强……”
“我无事,只是不想浪费你一番辛苦。”练羽鸿低声答了,继续低头吃粥。
乙殊看得嘴角抽搐,跟着又喝了几口,实在受不了自己这手艺,放下碗筷,眼睁睁看着练羽鸿将那苦粥一点点吃完。
练羽鸿低垂着双眼,神色木然,乙殊不住打量他,又盛了一碗粥端过来,练羽鸿默不作声地接过,将碗沿凑到嘴边,一口一口咽下。
都不说谢谢了,看来真的大有问题。乙殊心中暗道。
吃过粥,乙殊又为练羽鸿解开绷带,检查伤势。乙殊所带金疮药竟有奇效,练羽鸿手上伤口已愈合为一层薄痂,肩上剑伤实际并不深,此刻已基本无碍,只是由于一夜奔袭失血过多,导致他现在仍有些虚弱。
“其实我也要去淮州来着,”乙殊没话找话说,“之后路上就承蒙练兄多多关照啦啊哈哈……”
练羽鸿终于有了反应,眼中恢复些许神采,本想问乙殊怎知自己要去淮州,转念想到他能掐会算,任何事应当都是瞒不过他的。
“乙殊道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说着便要起身。
乙殊忙按住他,不让他乱动,道:“如若我能够做到,自当尽力而为。”
“你能否帮我算算,九月初七,枫山脚下,究竟是谁拿走了我的剑穗?”练羽鸿轻声叹道,“那剑穗是我爹遗物,习剑以来从不离身,如同护身符般。自其丢失以来,一路艰辛不断……”
乙殊面上仍笑呵呵的,心中却想你怎不趁穆雪英在时问他,我怎么敢告诉你实话,难为我嘛这不……
乙殊一脸高深莫测,抬手摸摸下巴,装模装样道:“非也非也,我一不算自己,二不算过去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练公子不必如此介怀。”
“那道长能否替我一算,将来会在何处与她相见?”练羽鸿转而问道。
哎呀!乙殊心里大叫一声,却仍面不改色,扬起笑容道:“既然你我二人同行,你的事,可不就是我的事……呵呵呵,对不对?”
练羽鸿若有所思,吸气正待再说些什么,乙殊马上道:“天机!天机——不可泄漏!”
练羽鸿点点头,终于不说话了,乙殊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收拾东西溜出房间,留练羽鸿独自休息。
院外日丽风清,草木随风摇曳,秋风吹来凉意,乙殊冷不防打了个喷嚏,站在盛着冷粥的大锅前,左看右看,搓搓手,连锅带粥一并端到栓马厩前。
那夜穆雪英一骑抢先而出,乙殊趁乱也抢了匹马,尾随而至。此刻马厩中只有孤零零地一匹马,孤单寂寞冷地刨了刨地,示意饭呢?
乙殊将锅端过去,一人一马对视,片刻后吐了口水进去。
“哎!”乙殊怒道,“不吃就算了!晚上热热还能给练公子吃呢!”
马不屑地打了个响鼻,以屁股对着乙殊,抬步向一旁走去,伸长脖子,努力将嘴撇向某处。
乙殊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墙角堆积着成捆的干草。乙殊“咦”了一声,挠挠头,颇有点喜出望外,也没多想,割开绳子,将干草喂给马吃。
乙殊从井里打来一桶水,倚在布满交错砍痕的木柱前,看马儿吃饱喝足,端着大锅回到后院。
庭院正中置着一截粗大的树桩,一柄巨大的板斧立在其上,斧刃深深陷入木桩内,黑色的污渍喷洒得到处都是。
乙殊哼哼唧唧半天,不情不愿地把锅刷了,冷粥糊在锅底,清理不掉,随手拿起地上扔着的小刀,“库嚓库嚓”抠了半天。刀身在水里泡得久了,化开暗红的浊流,乙殊将涮锅水泼进草丛中,草叶霎时变色。
“嗯?生锈了?”乙殊自言自语地走进穆雪英房中,想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少顷,乙殊抓着件什么东西,冒冒失失跑进了练羽鸿的房间。
“练公子!”乙殊大叫道,“他把你的衣服穿走了!!”
乙殊双手展开,所持的正是穆雪英先前所穿的外袍,浅色布料间血迹斑斑,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哈哈……”
练羽鸿微一怔,没由来地想笑,也确实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乙殊:“……”
乙殊霎时一阵毛骨悚然,心道他不能是受太多刺激疯了吧!
“他真的是……”练羽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断断续续道,“他真的很特别,与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我的妈呀,乙殊心想。这确实疯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英,娘亲去后不久,他的爹爹也离开了他,他难过,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把自己关在房中练武。
小英日也练,夜也练,他没有任何朋友,仿佛除练武之外没有任何事能够打动他,但他偶尔也会难过,也会寂寞啊。
于是他想起,爹爹离开之前,为他留下了一个对手,他们有着一战的约定,那是超越南北界限、横跨千山万水的命中注定的一战。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是高是矮,是美是丑?
……他也会像我想着他那样,想着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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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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