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英策马独行在山路之间,北风吹过,枯叶翻卷,日色透过交错的枝丫洒下,在他白皙俊美的侧脸间投下块块光斑。
枝头落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随风摇曳,悠悠飘向他的身侧。
穆雪英随即抬手,掌风轰然推出,花朵受到冲击,霎时于半空炸开,余波爆散,几根发丝纷扬飘落。
“你还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穆雪英勒马驻足,朝着某个方向冷冷开口。
“又被你发现了。”樊枫君拨开树叶,他正坐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翘着二郎腿,随意扬手,洒落一捧花瓣。
“告诉我你的名字,美人。”樊枫君朝他微笑,漂亮的桃花眼中仿佛漾着一潭春水。
“不是断袖。”穆雪英冷冷道。
“哈哈哈!”樊枫君仰头笑道,“美人你误会了,某不过是想与你结识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还记得么?”
此人自夜间打退黄秋光等人后,便一直紧追穆雪英不放,整整一天,穆雪英行他便行,穆雪英停他也停,时不时凑过来挑衅,待穆雪英将要还手时便立刻逃之夭夭,实在难缠得紧。
若放在平日,穆雪英绝对不追杀他到死不罢休,但此刻他既无趁手的武器,又因未能睡足而感到乏累,内力消耗过多,非一时半刻能够恢复。
“你过来我便告诉你。”穆雪英扬唇冷冷一笑。
“我不,我若真去了,你肯定要对我使坏。”樊枫君朝他暧昧地笑笑,“一个人很寂寞吧?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想着谁……”
樊枫君话音未落,穆雪英自马上飞身一跃,直向他冲来。
“这就生气了?美人的脾气可真不怎么好。”樊枫君立时跳下树干,远远躲开,“那天晚上被你刺了一剑的人呢?他被你杀了?”
穆雪英面上刚现怒意,忽而想到什么,立刻冷静下来。
“张家头七那天晚上,人群中没看到你。”穆雪英阴沉着脸道。
“哈哈哈,不错,任何人只要见过我一面,便一定会记住我。”樊枫君看着穆雪英笑,“不过你也不遑多让。”
穆雪英眯起双眼,一手握住怀中短匕,警惕道:“你是胡人?”
“非也,非也!在下乃是纯种汉人,我掌握了胡人的动向,单凭我一人无力应对,是以想要找个帮手。”樊枫君忽然换了副面孔,一改先前不着调的模样,彬彬有礼道,“一路上对你百般纠缠,实是为了试探你的深浅,还请美人饶恕则个。”
“没兴趣。”穆雪英说着毫不犹豫地转身。
樊枫君没想到对方竟拒绝得如此干脆,怔了一下立刻道:“你在这附近绕了许久,是不是还想回去找他?”
穆雪英脚步一顿,漠然开口:“不是。”
“你不是北方人,从口音中便能听出来。”樊枫君道,“你无处可去,自己跑出来了,又不想这么回去。”
“我在他的身上花费了不少功夫,”穆雪英道,“他太固执了,并且已经为他的固执付出了代价。”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樊枫君摊手,不以为意道,“我只对你感兴趣,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去向、一些打发时间的乐子,如若你需要,我会为你找来一把剑。”
穆雪英默然不语,在心中默默衡量着此人话语的真实性,以及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很快,他点点头,开口道:“可以。”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樊枫君面上扬起得逞的笑容,迈开脚步,施施然行至穆雪英的身边,十分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美人,这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罢?”
穆雪英蓦然出手,猛地扣住樊枫君的手臂,一拉、一拧,随即给对方来了个过肩摔。
刹那间天旋地转,樊枫君躺在枯叶堆中,表情充满惊愕,这一下摔得并不疼,却令他始终维持着笑容的俊脸彻底崩裂了。
“薛英。”
穆雪英冷哼一声,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大步离开,心里终于舒坦了。
马车摇摇晃晃,于傍晚抵达了穆雪英曾留宿的村镇,随后在某处停下,一待就是许久。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练羽鸿挑开帘子,眼望青石板上脚步来来去去,竟是停驻在了集市中。
“不久后便将起行。”樊妙蓉忽而开口,“镇外乃是深山密林,你逃不掉的。”
我何时说要逃了?练羽鸿心中微微一动。不过这荒山野岭的,难道不是更有利于逃跑么?
练羽鸿抬眼看她,目光中带着探究。樊妙蓉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随即移开目光。
又过得许久,脚步声渐近,马车外传来低低的一声:“练公子。”
继而轿帘掀起,一个包裹递来,樊妙蓉示意练羽鸿去接,打开一看,其中正是一件新衣。
“蕊儿的一点心意,”樊妙芙在外面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练羽鸿转头看向樊妙蓉,对方低声道:“请收下吧。”
“多谢。”练羽鸿道。
樊妙芙告辞离开,不久后,两辆马车终于再度起行。
“蕊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樊妙蓉轻轻说,“请你不要在她面前提及过往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呢?我咋没有?”乙殊随手摸摸新衣的衣袖,颇有些酸溜溜道,“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别这么说。”练羽鸿忙道,“万万不可这样议论女孩。她应当还未曾婚配,要避嫌。”
乙殊悄悄吐了吐舌头,不再答话,旁边的樊妙蓉听了此话,低垂着眼眸,似是若有所思。
不久后,马车停在穆雪英曾下榻的客栈前,其时掌柜正抄着手站在大街上,指挥几名工匠修补门前开裂的砖石。
樊妙芙最先下得马车,一见那石砖之上崩毁碎裂的痕迹,便知出自樊枫君的手笔,面色登时一变。
她阻住樊玉蕊欲下马车的动作,叫出樊妙蓉,示意她看。
两姐妹心有灵犀,一看便知对方心意——樊枫君曾到过此地,走还是留?
最终,姐妹二人达成一致,各自回到马车。就这短短一会的功夫,樊玉蕊竟已打起了瞌睡。樊妙芙知她这几天受了不少苦,加之惊吓过度,若非如此便已连夜启程,即刻赶往乐暨。
练羽鸿静静坐在车内,透过那小窗朝外看,眼神落在工匠忙碌之处,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来罢。”樊妙蓉道。
乙殊揉揉眼睛醒了,东倒西歪地随着练羽鸿下了车,时不时撞到他的后背,乙殊浑身软绵绵的,练羽鸿只得揪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般提着他走路。
其时天光晦冥,夕阳沉寂西山,天幕唯剩一点黯淡的余光,屋子里黑洞洞的,为了节约而没有点灯。
练羽鸿看到柜台上放着一张通缉令,其上所写的正是自己的大名。
练羽鸿:“……”
掌柜发现有客至,“哎哎”地走了进来,练羽鸿默默走开一步,退到屋内的阴影中,以防被掌柜看清面容认出。
男人在外不做事,反让女人家抛头露脸地打点。掌柜收下银钱,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只当是大小姐带着小白脸,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不敢多问,生怕卷入甚么江湖纷争。
掌柜带着五人上了三楼客房,楼梯间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樊玉蕊以衣袖掩着口鼻,秀眉微蹙,表情十分勉强,却乖巧地什么也没说。
练羽鸿与乙殊入得房内,举目扫视,三楼应是长久无人居住,有种淡淡的潮气与霉味,一应用具稍显老久,却勉强能用。
练羽鸿风餐露宿惯了,有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便能入睡,自是不会嫌弃其他。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会想到,房间的正下方便是前一日穆雪英所住之处,正因为夜间数人偷袭混战,打坏了二楼不少东西,是以才将他们安排在不常住的上层。
乙殊也不跟练羽鸿客气,迈着小碎步行至床榻边,膝盖在床沿一碰,整个人霎时趴倒在被褥间,不动了。
练羽鸿在桌前坐下,茶盘上一层灰,连当中的杯子亦有些裂痕,练羽鸿拿起一只看了眼,再度放回去。
乙殊面朝下压得有些气息不畅,翻了身,大字型摊开躺着,忽然睁眼道:“怪不得她们会送你衣服。”
练羽鸿:“怎么?”
“不然你铁定死活不肯下车。”乙殊道。
练羽鸿:“……”
“我斗不过她们,更别说现在符全丢了。”乙殊自顾自又道,“练兄,咱们不能跟她们去乐暨,樊家……樊家不是个好去处。”
“不能硬碰硬,”练羽鸿道,“我使不出内力,对上她们并无胜算,只能找机会逃跑。”
乙殊忽而侧过头,朝练羽鸿勾勾手指,小心翼翼道:“那个女孩没有半点武功……”
练羽鸿朝乙殊摇头,示意不可。
即便走入绝境,他也绝不会对一个弱女子下手,但令他不解的是,堂堂宗主独女,怎会是如此一派天真,手无缚鸡之力般的模样?
在整个北方武林都为胡人进犯所乱之时,樊家为何不再过问外事,放任廖天之成为盟主?为何独女樊玉蕊会流落在外?
乐暨樊家,究竟有什么秘密?
沉思片刻,练羽鸿最终开口:“今晚,只要有机会,我就会……”
话未说完,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怎么?”来人是樊妙蓉,她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一转,淡淡道,“打扰你们商议事情了?”
练羽鸿垂首不语,不知先前谈话被她听到多少。乙殊则躺在床上装死,无人应答。
樊妙蓉也不在意,关门入内,在练羽鸿对面坐下:“稍后让人送饭上来,今日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练羽鸿“嗯”了一声,房间内陷入寂静,乙殊像只小猪一般再度入睡,练羽鸿与樊妙蓉便在他悠长平稳的呼吸声中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敲门,前来送饭,乙殊打着哈欠醒来,却见樊妙蓉执着筷子,夹起碟中豆粒,朱唇轻启,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乙殊一脸茫然,试探道:“你怎么还在这??不会晚上也……也……”
樊妙蓉头也不抬,自鼻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练羽鸿闻言一愣,表情十分难以置信,半晌才道:“这……樊小姐,男女有别,这不合礼法……”
“不必用‘男女有别’这种话轻薄于我。”樊妙蓉抬起头与练羽鸿对视,眼神疏离且漠然,“江湖中强者为尊,我比你二人都强,要讲礼法的应当是我,而不是你们。”
乙殊一脸惊悚,呆呆坐在床畔,一时竟不敢靠近。练羽鸿表情愕然,思考着樊妙蓉的话,心中震动,久久不能平复。
樊妙蓉目光扫过他二人,嘴角略微勾起,又换为彬彬有礼的姿态,淡然开口:“菜要凉了,还请不要客气。”
当夜,樊妙蓉独自卧榻而眠,练羽鸿与乙殊打了个地铺,和衣躺在地上,大眼瞪着小眼,实在困得厉害,最终亦沉沉睡去。
一夜间相安无事,翌日早晨醒来,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五人用过早饭,又上了马车,车夫一抖缰绳,再度启程。
秋来天寒,山间带着潮气,道旁树根上俱长着青苔与菌菇,山石湿滑,车轮磕磕碰碰,连带车厢中数人亦不大好受。
乙殊一头撞在厢壁,脑袋上起了个包,越按越疼,一脸不高兴地坐直身体,再睡不着了。
“飞狐岭范围极大,我们一直在外围打转,出了最后这点山岗,路便平坦了。”樊妙蓉道。
练羽鸿这几日尽在山岭中钻来钻去,对于这个“大”字可谓领略得透彻,然而有人群居、能以车马出入之地尚不算深山穷谷,无论胡人抑或马贼,所经历的一切对于宏大的山河不过是小打小闹。
时不时能听到另一辆马车中传来的,少女兴奋自在的笑声。
樊妙蓉久久望着窗外,天光照在她的侧脸,有种玉样的,冰冷却脱俗的美。
她安静地认真地倾听着少女的笑声,低垂的眼眸好似蕴着一潭深渊,难以言说的情感在其中浮沉飘荡,最终归于沉寂。
行过山路,道路渐趋于平缓,不久见得几处农家。其时秋来天阔,风吹草低,滚滚稻浪漫出无数金色的尘砂,徜徉于天地四野间,犹如坠入黄金的国度。
“哇——”樊玉蕊自小窗中探出脑袋,不由发出惊叹。
前车缓缓停下,尚未停稳,樊玉蕊便已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横竖闲来无事,在车上颠得快要散架,练羽鸿等人亦相继下车。
农人们在稻田中躬身劳作,闻声抬头,遥遥看来,樊玉蕊一见人又有些发怯,躲到樊妙芙身后。
樊妙芙笑了几声,将樊玉蕊拉到身前,轻轻拉过一节稻穗,指给她看:“这是水稻,长长的是秆,稻穗中包裹着的是果实……”
乙殊站在田垄上,双手叉腰,无聊地咂咂嘴:“有啥好看的……”
樊玉蕊似懂非懂,柔嫩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稻穗,触感粗糙,且有些扎人,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对于这饱含着孕育与收获的金黄穗子感到无比新奇。
“我们日常吃的便是穗中结出的稻米,”练羽鸿温声道,“稻糠可作为动物的饲料,稻草亦能编织为草鞋、草绳。”
练羽鸿突然开口,吓了樊玉蕊一跳,她的脸颊略有些发红,低头应声,不大敢看他。
数人在田野间站了片刻,樊玉蕊颇有些意犹未尽,然则此地距离城镇甚远,当晚只得在附近农家借宿。
农户家中有个小女儿,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是晒过后的小麦色,身形瘦而结实,与樊玉蕊坐在田垄边,对彼此都感到好奇。
“看,蟋蟀!”女孩捉住一只小虫,炫耀般举在眼前。
樊玉蕊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仍克制着畏惧,为新朋友捧场:“真厉害,你什么都知道……”
“是啊!你看,这是阿黄,这是阿黄尾巴草,那是鸡,鸡是吃蟋蟀的……”
“我的家里只有花,我只认得花……”樊玉蕊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好漂亮,像是住在花园中的仙姑,这个送给你。”女孩拿出一只稻草编成的小青蛙,递到樊玉蕊的手中,樊玉蕊颇有些受宠若惊,友善而拘谨地笑起来,她一笑,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煞是天真动人。
“天老爷保佑,今年收成不错。”车夫蹲在门前与农户家的男人闲聊。
“陛下爱民如子,虔心问道,日日斋蘸素食,这才求得丰收之年。”
“圣明啊……”
乙殊吃得肚皮浑圆,横在躺椅上打瞌睡。
练羽鸿有心替农家收稻,举刀割了片刻便汗如雨下,车夫们遥遥笑他几句,从田垄上走下来搭手。
暮色渐沉,橙红色的夕阳挥洒在无尽的旷野,其所照耀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樊妙芙与樊妙蓉并肩站在院中,黑色的阴影投在脚下,被拉得斜长。
“很久没见蕊儿如此高兴,”樊妙蓉微笑道,“这应当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罢。”
“外界对于她来说太过危险。”樊妙芙却皱眉道,“况且,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回去。”
“可是……”
“只差一步而已,蓉儿。”樊妙芙望着亲生妹妹的双眼,微不可察地摇头,“不要辜负我们所做的一切,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成功的,记得么?”
樊妙蓉默然不语。
樊妙芙朝她伸手,樊妙蓉略微迟疑,最终将手放入她的掌心。姐妹俩手牵着手,樊妙蓉略微低头,樊妙芙拢着妹妹的侧脸,令她靠在自己肩前。
樊妙蓉顺势搂过姐姐的腰,手臂微微用力,深藏的情绪禁不住自她半阖的双目中泄出,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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