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饶城乱

于村野间留宿的这晚,就像旷野中一个恍惚的梦般,梦里有明月、虫鸣、,风吹稻浪之声不绝于耳,泥土的清香萦绕鼻尖,令人暂且放下了各自的烦扰。

翌日,鸡鸣四野,日出东方,伴着田野间悠然雄浑的山歌,马车缓缓起行,再度上路。

樊玉蕊趴在窗前,孤身游荡时所见所闻无不让她恐惧无比,而回程中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恋恋不舍。

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然而车轮每向前滚动一圈,都代表着归去之日渐近。

练羽鸿的心情亦随之沉重起来。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一行五人抵达了返归路上的最后一座城市——饶城。

饶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胜在历史悠久,周边分布着大片耕地,靠田吃田,最常同土地与庄稼打交道。

恰逢丰收时节,举城欢庆,百姓秉烛而夜游,各路戏班连唱三天,夜市纷纷开张,喧阗达旦,便是为了庆祝丰年。

此习俗已延续数年,可见无论江湖如何血雨腥风,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平静安定的生活得来不易。

樊妙芙扶着额角,轻叹一声。

樊玉蕊不明所以,被红尘凡事的嚣闹所吸引,缠着姐姐们出去游玩。

樊妙蓉身负看守练羽鸿与乙殊的责任,微笑着与樊玉蕊告别,转身关门,语笑雀跃隔在薄薄的木板后,窗外吵闹声传来,屋内寂寥得有些空旷。

乙殊站在窗前探头看,他亦是小孩心性,目不转睛地看着川流的人群。

“小练兄,”乙殊朝练羽鸿招手,“你看你看。”

练羽鸿闻言过来,乙殊也不说话,神神秘秘地朝下一指,示意他看。

客栈外的街道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然而欢腾的人潮中,分布着几个神情肃然之人,身穿利落武服,彼此目光时不时对视,确认相互所在。

这些人俱有一个共同点——腰间挂着木牌。

是斩胡之盟的成员。

练羽鸿心下了然,他们是为防止胡人混入城中,对平民百姓下手。

然而此举却无形中增加了练羽鸿逃跑的难度,樊家姐妹目前对他并无杀心,斩胡之盟人多势众,如若被抓,恐怕立即便要杀了领赏。

乙殊抬眼看他,二人原计划在城中脱身,练羽鸿不动声色地朝他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乡野醉人,令人沉溺。”樊妙蓉仿佛看穿了二人的心事,悠然开口,“错过了昨夜最佳的逃跑时机,是不是很后悔?”

练羽鸿淡笑道:“劳烦樊小姐记挂。不过,你似乎很希望我们跑掉?”

一路上樊妙蓉几次三番,明里暗里提起逃跑之事,与其说是防备,更像是……希望他们逃跑。

樊妙蓉默然不语,面无表情地盯着练羽鸿,半晌后嘴角牵动,忽而扬起笑容。

乙殊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想往练羽鸿身后躲,惨痛的教训提醒着他,这阴险的女人必然要使坏了。

樊妙蓉上前一步,练羽鸿抬手按剑,身形将乙殊完全挡住,警惕地看着她。

“罢了。”樊妙蓉冷哼一声,恢复了冰冷的表情,撩起衣摆坐在凳上,“与你说再多又有何用。”

砰!

一声巨响于头顶炸开,练羽鸿蓦然睁眼,目光所至,竟是深黑广袤的夜空。

我明明同乙殊与樊妙蓉呆在客栈,怎会一转眼来到此处?

练羽鸿怔然望着头顶的夜空,头脑阵阵眩晕,好半晌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此处似乎是某户人家的后院,住房老旧破败,一看便是久无人居。祭典尚未结束,吵闹的人声隔着街道遥遥传来,却更显空旷与幽寂。

练羽鸿忽而想到什么,将衣袖置于鼻下,轻轻嗅闻,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自衣料中透出。练羽鸿感知灵敏,闻到那味道后不禁又感到一阵目眩,想是迷香无疑。

此事是谁所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练羽鸿十分难以置信,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斩胡之盟的人窥破了身份?可即便抓也好杀也罢,迷晕了放在路边又算什么?乙殊与樊妙蓉有没有危险?

难道是……他勉力支撑自己从杂物中起身,单是想到那个名字,心中竟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

不,不会的,如若是他,现在定要出来奚落自己一番,可他已经走了……

练羽鸿摇摇晃晃站起,身体仍有些使不上力气,幸而除却吸入迷香外,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那么接下来,两个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独自逃跑,抑或回到客栈,确认乙殊与樊妙蓉的安危。

砰!砰砰!!

戏台上,一出好戏已演至尾声,刹那间爆竹声四起,周遭烟雾弥漫,欢呼声不绝于耳。

这出戏讲的是十一年前,接连三年大旱后,越帝虞珩于梦中得到仙人指点,开坛做法,向上天祈雨竟如愿。此后潜心修道,护佑大越风调雨顺,民安国泰。

樊玉蕊不谙世事,对这段往事不甚了解,只觉外头的一切都是新奇无比的。樊妙芙看着台上一身道袍的“陛下”,秀眉蹙起,眼中泛起深深的厌恶。

“陛下圣明!”人群中不是谁高喊一句,竟一呼百应。

“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越聚越多,一道高过一道,气势直如山呼海啸,震撼整座饶城。

虞珩在位以来,虽无重大建树,后又将大部分心思放在求仙问道之上,却胜在休养生息,且无外敌进犯。被前几位战争狂皇帝拖垮的经济、民生慢慢回升,百姓们亦松了口气。

大旱时虞珩力排众议,开放国库赈灾,削减赋税,饶城大部分百姓以农耕为业,十分感激陛下圣恩,此祭典已延续十多年,成为了一种风俗。

樊妙芙牵着樊玉蕊的手,直直站于人群当中,像一棵冷傲不屈的树,冷眼看着这场狂欢。

樊玉蕊浑然无知,只觉这戏热闹又精彩,不知不觉放开了姐姐的手,双掌相击,发出由衷的掌声。

啪!啪!啪!

察觉到耳畔掌声停止,樊妙芙收回目光,低头去牵樊玉蕊的手,却抓了个空。

樊妙芙脸上惊讶之色还未退却,面容登时血色全消——就在那一瞬之间,樊玉蕊消失了。

樊妙芙心中漫起不详的预感,仓皇四顾,拨开身旁拥挤的人潮,寻找着樊玉蕊的身影。

“蕊儿!蕊儿!!”

一旁的男人被挤得吃痛,皱眉骂了两句,樊妙芙心焦无比,手指缓缓搭上袖中武器,考虑要不要将现场碍事之人全部杀尽。

“吵什么!”一个腰佩木牌的男人走过来。

“我妹妹不见了。”樊妙芙强压下怒意,这人武功虽一般,同时却有四五人向此处过来,彼此打过手势,向更远处的同盟示意。

那人闻言一愣,继而嘀咕道:“我当什么事呢……”

樊妙芙面色立时阴沉下来,目光阴冷森然,如同毒蛇般死盯着他,仿佛下一刻便要令他血溅当场。

那人没由来一激灵,立时改口,朝远处的同盟喊道:“孩子丢了!帮忙找!”

数人一声呼喝,四散开去。

周遭吵闹无比,震得人头昏脑胀,旁边一大叔撕扯着声音大吼道:“是个粉衣服的女孩吗?被人领走了!”

樊妙芙:“什么?!在哪!!”

大叔艰难抽出手,竖起一指,颤颤巍巍朝某个方向。然而还未等樊妙芙看清,裂帛声倏然响起,戏台上的幕布霎时坠下,罩住整个高台,更将一众跪地的“文臣武将”及那不可一世的“皇帝”裹在其中。

“卖国贼练羽鸿朝西巷跑了!追!!”

一声暴喝穿透混乱的现场,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樊妙芙猝然看向声音来处,却不见说话者的身影。

“是胡人吗?!”

“胡人杀人了!!”

刹那间,戏台前乱作一团,大部分人并不知道练羽鸿到底是谁,只有小部分人记得通缉令上的内容,开口便与胡人相关,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以为胡人趁夜杀进城了!

那斩胡之盟人登时弃樊妙芙于不顾,朝同伴吼道:“去西巷!”

群众没命奔逃,其时烛台翻倒,黑暗中人人推搡,却分不清东西南北,越挤心中越急躁,场边维序的官兵们声嘶力竭,企图平息这场动乱,下一刻却被惊恐的人群冲散,无力持守阵型。

樊妙芙足下一点,施展轻功登上道旁房屋,四处搜寻,深夜里每个人都在没命逃跑,看不清是否有疑似挟持了樊玉蕊之人。

练羽鸿怎会出来?!

西巷……是否为诱敌之计?可现在唯她一人,来不及了!!

暗巷中,练羽鸿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遥遥听到撕心裂肺的尖叫,心下一惊,第一反应便是胡人来犯,不由加快脚步,向着声音来处奔去。

转过街角,忽听接连几声轻响,远处屋瓦纷纷松动,乃是被人提气踏过所致。

“站住!”

一声呼喝响起,身前房檐上随即跃下一人,挡住了练羽鸿的去路。

此人一身黑色夜行服,面上遮得严严实实,唯余一双嵌着寒星般的眼眸,朝着练羽鸿匆匆一瞥,擦肩而过间,练羽鸿这才注意到他还带着一名粉衫女子,正是同樊妙芙外出游玩的樊玉蕊!

樊玉蕊软软趴在蒙面人肩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否有性命之忧。

“你是谁?放开她!!”练羽鸿转身欲追,却不想紧随蒙面人身后又飞来一人,落到他的面前。

两相照面,彼此都是一惊,对方竟是曾在张神医头七之祭时见过的,廖天之的儿子廖启!

蒙面人略微侧身,斜睨向身后二人,似在等待着什么。

二人面上同时现出惊讶神色,廖启飞快回神,目光自练羽鸿身上一掠而过,朝蒙面人道:“你声东击西将人引到西巷,究竟是什么目的!”

赫赫有名的“卖国贼”练羽鸿就在眼前,此人竟无动于衷。蒙面人颇有些出乎意料,却立刻反应过来,飞身离去。

“练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廖启说罢抽刀,毫不犹豫直追而去。

练羽鸿亦想不到廖启竟主动与自己合作,仓促间只来得及道:“不要伤了那女孩!”

廖启略一点头,足下不停,对那黑色身影紧追不舍,然而轻功并非他所长,无论如何追赶,始终差了一线。

蒙面人于面巾下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提膝而起,闪身欲登上民房,此地偏僻昏暗,地形复杂,凭借轻功之长,不久便可甩脱廖启。

千钧一发之际,几枚石子自身后袭来,刹那封住了蒙面人的全部去路。

练羽鸿再度扬手,一石后发先至,与前一枚石子相撞,角度偏转,妙到毫厘地击碎了檐上瓦片,蒙面人无处下脚,只得落地。

瞬息之间,廖启已然提刀杀到,蒙面人右手挥出,袖中寒光一闪,一物如灵蛇般铮然弹出,格开廖启刀刃,随即收回。

蒙面人脚步一错,闪出廖启攻势,不料又是三枚石子携劲风袭来,生生逼退蒙面人,将墙面击出三个圆洞。

廖启得练羽鸿助力,登时没了后顾之忧,使出家学天玄刀法,处处攻向蒙面人要害。

蒙面人不敢与他硬撼,唯恐伤及樊玉蕊,既要躲避练羽鸿飞来的石子,又要应付廖启,已有些力不从心。

廖启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左手扯住樊玉蕊的裙摆,控制力道朝后一扯,将意欲逃开的蒙面人拽回,右手随即挥出一刀,斩中对方肩头。

蒙面人:“……”

“还不束手就擒!”廖启察觉事有蹊跷,打算将其扣下问话,并未立即使出第二刀。

蒙面人将樊玉蕊自肩头放下,深深看了向此处赶来的练羽鸿一眼,忽而出声:“保护好她!”

说罢松手,樊玉蕊陷入昏迷,身体立时歪向地面,廖启下意识伸手来接,蒙面人已然撞破木窗,逃之夭夭。

“……你!”廖启扶着樊玉蕊的肩膀,已错失了追击的时机,心中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玉蕊姑娘!”练羽鸿身无内力,只得奔跑而来,从廖启手中接过樊玉蕊,为其把脉,察觉对方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

“你认识他?”廖启疑惑道。

“是,她是我的朋友。”练羽鸿知玄苍派与樊家不大对付,为保樊玉蕊的安危,还是不要说出她的真实身份为妙。

只是……作为斩胡之盟的通缉犯,廖启应当与自己也很不对付。

廖启却仿佛忘了这回事般,自顾自道:“你有没有听到,黑衣人离去之前说了什么?”

得知樊玉蕊无事,练羽鸿这才有精力顾及其他,听到廖启所言,忆起前事,不由一怔:“……他让我保护好玉蕊姑娘?”

“他认得你?亦或与玉蕊姑娘也相熟……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廖启思索道,“那黑衣人在祭典中捣乱,以你的踪迹为饵,将其余人引到西巷,实际挟持了你的朋友赶往此处……”

练羽鸿接话:“他认为你见到我后,会弃他于不顾,转而来抓我。”

“如果换做是斩胡之盟中的其他人,也许便会罢。”廖启有些无奈道。

练羽鸿闻言有些惊讶:“廖启公子,你怎么……”

廖启忽地朝他一拱手,正色道:“那日匆匆一别,还未谢过练公子救命之恩!”

练羽鸿面上现出迟疑之色,不动声色地将怀中樊玉蕊抱得紧了些,以防廖启做出任何不利的举动。

廖启看出了他的警惕,忙解释道:“练公子宽心,廖启并非背恩负义之人!我绝不会加害于你,请相信我!”

二人对视,廖启目光炯炯,少年的双眼间仿佛蕴着一团烈火,就这么不躲不避,直直看着练羽鸿。

半晌,练羽鸿终于道:“好。”

“那天夜里,你勘破胡人诡计,救下了所有人,这一点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廖启说,“我名义虽为舵主,实际没有多少人服我……通缉之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对不住。”

“没关系。”练羽鸿缓缓摇头,朝他认真道,“知道现在还有人愿意相信我,便已知足了,谢谢你。”

廖启表情有些意外:“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对了,我曾去过涿光山,那里……已空无一人,到处都是血,却不见尸首,房中物品未被动过,不似抢劫,就像……”

就像只是为了单纯的杀戮……

虽已做足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些话,却仍是止不住的心痛。

渔夫大叔,你果然骗了我。练羽鸿不无悲哀地想,可你若不骗我,只怕我等不到此刻的真话了。

“我知道了。”练羽鸿右手紧握成拳,手心传来刺痛,他压抑着颤抖,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会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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