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强留,也没有借口,廖启只礼貌地询问了下练羽鸿是否需要帮助,得到否定答案后便主动护送了二人一段路程,确认没有其他斩胡之盟中人在前,这才别过。
临走前,廖启向练羽鸿许下承诺,一定会仔细调查此事。
练羽鸿未多说什么,同廖启道别,转过身,目光中带着深思。
此时街上混乱稍安,官兵重新组织起秩序,引导百姓疏散。斩胡之盟成员大部分仍在西街附近搜寻,无头苍蝇一般,又怎会想到辛辛苦苦寻找的练羽鸿已安然见过分舵主廖启,又被他私自放走。
尚未抵达客栈,一抹窈窕身影急追而来,刚落到近前,便出手抢过练羽鸿怀中的樊玉蕊。
樊妙芙察觉到樊玉蕊无事,登时松了口气,随即对练羽鸿怒目而视。
“练羽鸿,你怎会跑出来?!蓉儿呢!”
“我们身在客栈,听到闹市异动,担心你们的安危,便与妙蓉小姐来寻。”练羽鸿镇定道,“我与妙蓉小姐失散,却找到了玉蕊姑娘,于是带她回客栈。”
练羽鸿撒了一个拙劣的谎言,此事与他全无关系,却蹊跷至极,结合所见所闻与廖启之言,他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但在事情尚未明了之前,不便为樊妙芙所知。
“你有那么好心?”樊妙芙秀眉冷竖,心中的怒火几乎克制不住,“你是不是想以蕊儿做人质逃跑?”
“说!”
樊妙芙上前一步,凌人气势转瞬迫到练羽鸿眼前,与樊玉蕊失散的短短片刻简直要把她逼疯,只待练羽鸿说错半句,便要让他身首异处。
“姐姐……”许是点穴的效力渐渐过去,抑或二人的争持吵醒了樊玉蕊,她缓缓睁开双眼,刹那便熄灭了樊妙芙的怒火。
“蕊儿!姐姐在这里……”樊妙芙握着她的手道。
“不是练公子的错……”樊玉蕊嘴唇翕动,低低出声,“我大概知道的,是练公子救了我,不要对他发脾气……”
樊妙芙抬头瞪了练羽鸿一眼,转而柔声对樊玉蕊道:“蕊儿,你可知是谁抓走了你?”
“我……我不知……”樊玉蕊眉峰蹙起,面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姐姐,我害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我这就带你回去。”樊妙芙说罢抱起樊玉蕊,临行前朝练羽鸿冷冷一瞥,对方会意,无奈只得跟上。
回到客栈,练羽鸿同樊妙芙上了楼梯,尚未走近,房门便已打开,樊妙蓉从门后走出,见到三人后登时现出愕然之色。
“蕊儿这是怎么了?!”
“险些被人抓走。”樊妙芙神情凝重,“幸好被练羽鸿带回来了,但你不该让他出去。”
顷刻间,樊妙蓉心念电转,顺着姐姐的话含糊道:“一时情急,是我大意了,蕊儿无事就好。”
樊妙芙微微点头,不再多说,抬脚步入房中。樊妙蓉倚在门框前,朝练羽鸿道:“练公子,请吧。”
房间内,乙殊和衣倒在榻上,仰面朝天,轻轻打着鼾,仍在熟睡。
练羽鸿走过去查看,见其脉象一切正常,不由放下心来,应是闻多了迷香所致,应当无碍。
“乙殊道长真是贪睡,先前烟火鞭炮吵闹无比,竟也未醒。”樊妙蓉轻笑一声,出言打趣。
练羽鸿没有说话,于樊妙蓉对面的凳上坐下,深邃的双目直视,表情严肃。
樊妙蓉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回望,秀丽的面容间挂着淡淡的微笑,静静与其对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月光如水,洒在黑沉沉的地板间,喧噪声隐约传来,遥远得如同隔世之音。
樊妙蓉的嘴角缓慢平复,她的面容逐渐染上一丝苍白,身体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
练羽鸿坐得笔直,身姿不动如山,抬手端起桌上冷茶,当着樊妙蓉的面自若饮下。
“樊小姐,你受伤了。”他说。
樊妙蓉苍白的脸上勉强扬起笑容:“不打紧,是在晋川时被廖天之指风所伤,一直并未痊愈。”
练羽鸿定定看着她道:“你的肩膀流血了,想是还未来得及包扎。”
樊妙蓉嘴唇轻颤,几次抿唇,实是连强颜欢笑的姿态也支持不住,最终叹息道:“是,不错,我便是那黑衣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练羽鸿问。
“你呢?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樊妙蓉看着他,眼神染上一丝无法言说的伤感,“廖启既不抓你,为何不去寻求他的庇护?抑或,一走了之?”
练羽鸿摇头失笑:“我自认问心无愧,同你们走一遭又何妨?”
樊妙蓉解开衣襟,外袍落地,受伤的右肩匆匆缠了绷带,此时已被鲜血浸染,晕开大片殷红。
练羽鸿抓着药瓶,心中天人交战,无奈此刻乙殊正在酣睡,不便将其叫醒。况且,他认为接下来的话,樊妙蓉应当不想让第二个人听到。
救人救到底。
练羽鸿把心一横,在尽量不碰到对方的情况下揭开了她肩上的绷带,随着血红的布条缓慢抽离,一个极其妖艳嚣张的刺青出现在练羽鸿的眼前。
后背如雪般白嫩的肌肤间开满了娇艳欲滴的牡丹,艳冶非凡,鲜红似血,一只毒蛇缠绕花间,鳞片泛着冰冷漆黑的色泽,蛇口怒张,对准最顶端最娇美的那朵牡丹,露出锋锐的獠牙。
练羽鸿略微怔愣,沉浸在危险与美丽的极致冲击中,一时竟忘记动作。
“每一个樊氏子弟的身上,都有这样一个刺青。”樊妙蓉低声开口,“宗主自毒蛇的獠牙中种下了毒,他能够操纵每个人的生死。”
“一宗之主,竟会对族人做出如此恶毒之事。”练羽鸿皱眉道,“他是如何坐上家主之位,难道没有人反抗么?”
樊妙蓉轻轻摇头:“现在的樊家,真正属于樊氏血脉的人不超过三成。”
练羽鸿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十四年前,越国大旱的第二年,农田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为了生存,只得卖儿鬻女,时年路边常有弃婴,抑或骨瘦如柴的孩子们的尸骨,弃尸荒野。
樊妙蓉早已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姓名,更想不起亲生父母的面容。五岁那年,她同姐姐与许多饥肠辘辘的孩子一道被牛车拉着,摇摇晃晃入了乐暨。
宗主樊慕兰将所有孩子关在一处,放出毒蛇,如若能熬过蛇毒且仍神志清醒之人,便能够成为樊氏的一员。
大部分孩子都死在了毒蛇的獠牙之下,中毒发狂之时相残致死之人亦有众多,姐妹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与几个孩子一起拜入樊慕兰门下,成为了新的樊氏族人。
乐暨樊氏本为北方武学大家族,以绝学《百卉真法》立足江湖,按血脉亲疏教导家族子弟。
据传樊慕兰本为外门弟子,却不知因何机缘拜入毒王孤山老人门下,打败师兄弟后继承亲传弟子之位,其后他便回到樊家,夺得了宗主之位。
这是樊妙蓉刚入樊家时,一个年迈的老人告诉她的。
那时樊慕兰刚刚上位,家族中不服者众多,樊妙蓉等人为最早归化为樊氏的一批孩子,那老人看姐妹俩可怜,供予她们一顿餐食,席间说了些往事,不久后便死于非命。
樊慕兰杀了所有的反对者,樊家人数锐减,于是便向外界扩充,十来年间有孩子,有成人,多为受他操控的樊氏族人坑骗而来,亦有仰慕樊家威名,主动投奔。
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死在毒蛇的獠牙之下,侥幸不死却神智错乱者则成为了樊慕兰的药人,少数人进入樊氏门下,却因蛇毒而被洗去记忆,又被樊慕兰操控成为他的走狗,永无宁日。
昔日有着“繁城”之称的乐暨安谧不再,百花衰败,最强、最有用的人才能活下去。每月十五须得参与樊氏族会,由樊慕兰施与解药,否则刺青之毒发作,便会暴毙而亡。
练羽鸿为樊妙蓉处理好伤口,拉上衣衫,思考着她说的话,久久未能言语。
“所以,你做了什么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练羽鸿喃喃低语,话语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樊妙蓉苦笑道:“这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练羽鸿:“可是这与玉蕊姑娘有什么关系,难道她……”
“她与宗主夫人,是樊家唯二没有刺青的人。”樊妙蓉略微沉默,开口又道,“她……没有半点武功,也从未离开过乐暨,在那样人间炼狱般的地方,仍是如此的天真烂漫……”
练羽鸿端详樊妙蓉的神色,脑中霎时闪过多种猜测。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对她并非是嫉妒或仇恨。相反,我很可怜她。”樊妙蓉摇头道,“无知与弱小,是这世上最悲哀的事。”
“她是樊宗主的独女,留在乐暨又会有什么危险?”练羽鸿沉吟道。
“这个月十五,族会那日,会选出一名亲传弟子,继承宗主衣钵。”樊妙蓉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如今内门大弟子有三人,我、姐姐与樊枫君,只能活下一人。”
练羽鸿:“……”
“宗主行事狠辣,却没有授予蕊儿半点武功。”樊妙蓉眼眸低垂,缓缓握紧拳头:“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如若事态失控,我恐怕会有人出手伤她。”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她是个好孩子,我想守保护她。”樊妙蓉抬起双眼,定定看向练羽鸿,“我樊妙蓉这辈子杀人无数,坏事做绝,我与姐姐都是罪无可恕之人,可无论如何,我都想救她。”
那一刻,练羽鸿从樊妙蓉眼中看到一种坚定的决死的神色,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她什么都清楚,各种利害得失怎会考虑不到?
不过是……她也想不聪明一回。
“我知道凭蕊儿自己无法在外生存,可是总有办法的,她与我们不一样,她可以离开那里。”樊妙蓉看着窗外遥远的明月,眼中隐隐带着倔强的泪水。
“我真的很想送给她,我从没有体会过的自由……”
许久后,樊妙蓉平复心情,声音有些嘶哑:“不知为何便同你说了这么多……罢了,你走吧,何必再拖人下水,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去救你的师门罢。”
练羽鸿沉默片刻,随后做了一个非常非常不明智的决定,他说:“我同你回去。”
樊妙蓉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说话算话,你走吧,我自己会向姐姐解释。”
“不,我会跟你们回乐暨。”练羽鸿事情道,“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让我袖手旁观,我做不到。而且我总觉得,如若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樊妙蓉:“何苦自寻死路?”
练羽鸿淡笑道:“你怎知我会死?我爹乃北方第一高手,廖天之与顾青石一心想要将我留下,难道樊宗主不好奇我身上有什么秘密?”
“练羽鸿,你真是个傻子。你就不怕我骗你?”樊妙蓉哼笑一声,无奈道。
樊妙蓉从来不相信,世上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人解囊相助,然而思绪回到晋川对峙之时,便该想到,练羽鸿早已将理由告诉了她。
“在晋川城中,你最终对我说了真话……”练羽鸿的声音渐低下去,抬手轻抚桌上的骨灰坛,掌心触感冰冷,又仿佛包含着什么支撑他走下去的希望。
如果是爹和娘,一定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要等到无能为力之时,再去追悔莫及。”练羽鸿说,“如果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就用这一生赎罪吧。”
“练羽鸿,我佩服你,你是个好人。”樊妙蓉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会遵守曾经的承诺,保你在乐暨无事,如若我与姐姐有任何不测,请你将蕊儿带走。”
“一言为定。”练羽鸿端起茶杯,与樊妙蓉轻轻一碰,随即仰头饮尽。
“可惜此处有茶无酒,我也想试试大碗喝酒是如何滋味。”樊妙蓉道。
“会有机会的。”练羽鸿转而又道,“你我既已约定,便让乙殊道长离开罢,此事与他无关,不必再多一人涉险。”
樊妙蓉说:“他已醒了,你亲自同他说吧。”
二人同时看向榻上,乙殊正仰面躺着,闻言呼吸一滞,自知已被发现,只得睁开双眼。
“练兄,樊……小姐……”乙殊有些尴尬地开口。
“刚刚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樊妙蓉一双美目冷冰冰地注视着他,已不复方才的感激之情。
“我……”乙殊的目光在樊妙蓉与练羽鸿之间来回游移,练羽鸿神色温和依旧,显是并未察觉樊妙蓉的变化。
而乙殊毫不怀疑,如若他当真选择独自离开,这女人绝对会不择手段地将他灭口。
她能放下戒备对练羽鸿倾诉,已是天大的意外,乙殊自知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况且以他对樊妙蓉的了解来看,如若练羽鸿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隔天待她冷静下来,事情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乙殊只得说:“我会和你们同去。”
练羽鸿道:“乙殊道长,不必勉强。”
乙殊道:“无妨,命里有时终须有,这条路合该你我走一遭,躲也躲不掉,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练羽鸿表情带着迷惘:“命运当真如此玄妙?从人的开头便能看透整个一生?”
乙殊张口欲言,樊妙蓉却已开口:“知道结局又有什么分别,人这一辈子,是一定会后悔的。”
次日一早,五人启程离开饶城,昨夜一场动乱,遭致十几人受伤,幸而无人死亡。樊妙芙命车夫绕路而行,避开了城内事故之地,以免樊玉蕊看了害怕。
经过一夜追捕,斩胡之盟一无所获,廖启被饶城太守骂了个狗血淋头,怒斥这些江湖人士俱是班只会惹是生非的废物,将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从今往后禁止斩胡之盟在饶城公开活动。
清早城门一开,车马云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排队出了城,练羽鸿遥望那阴云之下,昨夜欢庆犹在耳边,不想竟转瞬如泡沫般破灭。
“每个人都有至亲爱人,有所牵挂。”练羽鸿呓语般低声开口。
“后悔了么?”樊妙蓉道。
“答应我。”练羽鸿极轻地摇头,双目中暗含悲悯之色,“这是最后一次。”
乐暨城门大开,二骑不疾不徐驶于道中,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叩叩声。一路行,一路看,道中车马来往,游人商贩络绎不绝,两侧花枝摇曳,传来芬芳香气。
“这便是乐暨。”樊枫君笑道,“繁花盛开之城,四季鲜花绽放,姹紫嫣红,不知较之南方如何?”
穆雪英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一扫城内,与普通城镇并无甚么区别,哪有樊枫君吹得那样厉害?
至于什么鲜花小草,穆雪英更是不感兴趣,把樊枫君的话全当做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漏得干干净净。
樊枫君依旧滔滔不绝:“乐暨在北方素有小江南之称,一条湛河蜿蜒穿过城中,居民引水浇花,悉心栽培养护,这才有了'繁城'的美名。你看街上的枫叶红了,是不是很漂亮?”
穆雪英面无表情地直视前路,已经觉得有点无聊了。
“你喜欢什么花?还是树?抑或草?”樊枫君得意洋洋道,“万物皆有灵性,乐暨土地适宜花儿生长,城中居民俱是出众的花匠,许多花即便不在花期,亦能开放。”
“阿英,你为何不说话?有没有闻到花香?好闻么?嗯?”
穆雪英:“……”
穆雪英调转马头,拐弯驶入另一个岔口,脑中念头是要么离这话痨远远的,要么现在就出城回家算了。
樊枫君毫无自知之明,跟上来继续聒噪:“你更喜欢这边?平日我不大过来此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免得碰上不解风情的家伙。”
穆雪英始终不答,略微加快速度,只想赶紧甩脱这人。他快樊枫君亦快,牛皮糖般黏在穆雪英身后,其时道中行人众多,竟甩脱不掉。
“院子里伸出来的是茉莉花,你看这些花儿清清淡淡的,乏味无趣。”樊枫君突然反应过来,“唉,怎跑到这里来了……正好趁那姐妹俩不在,你等着……”
穆雪英实在忍无可忍,猛然勒马停下,带着愤怒扭头,对身后的樊枫君怒目而视。
就在那一刻,清风徐来,扬起他的几缕发丝,花枝拂动,东风吹落茉莉雨,晕开无尽宿命的味道。
穆雪英霎时察觉到什么,目光略微偏转,樊枫君的身影在他余光中虚化为模糊的一团,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微风掀开车帘,车中人恰好向外看来,心有灵犀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满庭茉莉花香之中,穆雪英微微睁大双眼,马车内,练羽鸿的面上同样现出惊讶之色。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使我们在这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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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茉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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