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在这里?
练羽鸿刹那心头剧震,下意识探头出窗,不料窗上卷帘一松,“啪”地垂落下来,遮住了窗外的光亮。
他手忙脚乱地拽住细绳,卷帘再度升起之时,马车已转过拐角,徐徐停在一座宅院之前。
“怎么了?”乙殊不明所以,打着哈欠问。
练羽鸿如同做梦般喃喃道:“你看到了吗……”
乙殊还有点没睡醒,露出狐疑的表情,练羽鸿微微一怔,继而摇头道:“不,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车帘被人从外头挑起,对面樊妙蓉做了个手势,适时开口道:“到了,请下车吧。”
马车稳稳停在后院之中,练羽鸿俯身下来,此生头一次在马车上度过这么多天,及至到达终点,双脚踩在地面时,竟仍有一种起伏颠簸的眩晕之感。
乙殊“嘿哟”一声于他身后跳下,随手理了理衣袍,抬起头,不禁感叹道:“不愧为乐暨樊氏,家大业大,当真气派啊!”
樊妙蓉淡笑道:“道长说笑了,这并非樊氏祖宅,只不过是我姐妹俩的私宅罢了。”
乙殊:“……”
乡巴佬乙殊当即闭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转头看看旁边穷得只剩把剑和骨灰坛子的练羽鸿,对方与其目光相触,露出疑惑之色。
乙殊啧了一声,打量眼前这座金门绣户,不由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侍女打着车帘,马车下摆着踩脚凳,等了半晌,前车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怎么回事?”樊妙蓉看了那侍女一眼,对方摇头示意不知,遂走到近前,轻轻敲了敲。
“你们先去吧。”樊妙芙的声音传来,“几日来车马劳顿,蕊儿有些累了,歇过后我直接送她回房。”
樊妙蓉秀眉微蹙,隐约有些不安,最终未多说什么,转过头时面色已恢复如常,朝旁侍立的侍女道:“叫采夏来见我。”
侍女领命离开,樊妙蓉随即又道:“失礼了,练公子、乙殊道长请随我来。”
今早起行时还一切正常,即便再疲乏,竟连马车也下不得么?
练羽鸿心中略有些疑惑,却知对方这样安排,定然是有不愿被外人所知的秘情,乐暨城中情况复杂,别人不说,自然不便多问。
遂点头应声,抬步随樊妙蓉而去。
一路上雕梁画栋,繁花美树,花园中小桥流水,景观别致优美,可看得出费了一番功夫打理过。
乐暨樊氏闻名江湖,一靠那以花为名的《百卉真法》,二靠富有丰裕的家底,据传宗主樊慕兰家中堆金积玉,有着几代传承下来的财富,单从樊氏子弟出行的派头来看,便令人深信不疑。
“乐暨有内外城之分,外城住着普通百姓,游人商贩俱在此间活动。内城名义上为乐暨府,实际为樊家所在,宗主府邸便在内城中央。”樊妙蓉边走边介绍道,“我们现在就在外城,虽少了些辖制,仍不可掉以轻心。”
她继续说:“在这宅院中尽可自便,有什么要求都可提出。但若出了门,便要万事小心,不知樊枫君为了对付我们,会做出什么事。”
“樊枫君……”练羽鸿若有所思。
依稀记起曾在江湖中听过他的传闻,为人风流成性,无论俊美少年,抑或俏丽少女,来者不拒,是有名的浪子。
“哦!我想起来了!”乙殊眼前忽而一亮,忙道,“还有不少八卦呢这人!”
“什么?”凡练羽鸿所到之处,他自己便是最大的江湖八卦,师父母亲甚少提起外界之事,现下所知,唯他先前游历时听得的只言片语而已。
樊妙蓉饶有趣味道:“好啊,说来听听。”
乙殊见二人都来了兴趣,下意识扫视四周,压抑着激动道:“据传他于音律颇有造诣,曾被某世家邀请赏花,宴至酣处,把酒抚琴,这一抚就抚到人家小姐的心肝上。害得她自此茶饭不思,日渐憔悴,执意退了青梅竹马的婚约。”
“男方不堪受辱,提剑去找那樊枫君决战,不料是脸上比不过,打也打不过,一战沦为江湖中的笑料,不久后便失踪了。而那原应结为亲家的两个家族也成了怨敌,老死不相往来。”
“樊枫君其人阴险狡诈,却最擅长表面功夫。”樊妙蓉似笑非笑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竹马公子最后一定是死在了乐暨。”
乙殊:“……”
谈话声戛然而止,霎时一阵穿堂风刮过,令人不寒而栗。
练羽鸿心中一凛,眼前蓦然浮现出穆雪英于茉莉花下回眸的一幕……是巧合么?难道他当真来了乐暨?
“既已打败了那位公子,为什么还要杀人?”练羽鸿皱眉道。
樊妙蓉看他一眼:“因为他是宗主手底下的一条狗,杀人骗人对他来说不仅是任务,更是乐趣。”
说话间三人穿过回廊,别院内种满翠竹,夕阳斜斜洒下,竹影摇曳,另有一番幽深静谧之感。
樊妙蓉带着二人进了内厅,桌案上已摆好了茶水糕点,侍女垂手立在门前,一见樊妙蓉进来立刻迎上:“姐姐。”
“采夏,他们是我的客人。”樊妙蓉道,“暂住几日,莫要怠慢了。”
名唤采夏的侍女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却并不多言,回道:“是。”
练羽鸿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二人,将一切看在眼里,结合一路所见所闻,暗自思忖着。
乙殊倒是没心没肺,不等主人相让,上手便抓了块糕点来吃,酥皮掉了一地,他还有些意犹未尽,把手心里的渣子尽舔了干净。
樊妙蓉亲自提壶斟茶,杯中茶汤淡绿,清香宜人,练羽鸿自若接过,浅尝一口,心知接下来才是正题。
“说吧。”樊妙蓉道。
采夏恭敬地说:“已着人向夫人送信,玉蕊小姐平安归来,舍不下姐姐们,留在府上小住几日。”
“嗯。”
“姐姐们离开三日后,宗主召樊枫君入了内城,隔天他便出城而去。我们派人跟了一段,沿大道朝东南方向去了。”
“一个人?”
“不错,单人匹马,路上不紧不慢,不似赶路,其府上一切如常,未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采夏声音沉稳,话语简略且条理清晰,如同一个稳重能干的管家,一样一样向樊妙蓉汇报着姐妹俩离家期间的种种事情。
而樊妙蓉默许二人旁听,便是摆出了合作的诚意。想到穆雪英或许已卷入此事间,练羽鸿不由得认真起来。
“东南……”樊妙蓉思索着,“晋川亦是东南方向……”
练羽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旋即开口道飞狐岭!”
穆雪英与练羽鸿便是在飞狐岭周遭的道观中分别,如若恰好在附近遇到那男女通骗的樊枫君,被他哄骗来了乐暨,倒也不是不可能。
樊妙蓉亦听闻了飞狐岭的屠杀惨案,以樊枫君的本事,想必不会中招。
那么,宗主究竟交给了他什么任务?
“他回城没有?”樊妙蓉沉吟道。
采夏答:“今日下午,比姐姐们来得稍早一些。”
时间上是可以对得上的!
练羽鸿与樊妙蓉对视一眼,二人所思截然不同,竟误打误撞找到了方向。
“我知道了。”樊妙蓉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这件事,我须得与姐姐商量一下……”
练羽鸿沉吟不语,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待搞清穆雪英是否真的与樊枫君同行后,再想办法提醒他,否则只怕打草惊蛇。
一旁采夏取来纸笔,樊妙蓉思索良久,随后提笔,开始写信。
樊妙蓉字迹遒劲有力,入木三分,提勾转折间颇有锋芒,如同铮然出鞘的利剑。
她本已打好腹稿,刷刷写过一行字后,忽而怔住,双眉蹙起,随即将纸张揉成一团撕掉,重新铺开信纸,以娟秀文雅的字体书写。
纸上所写乃是即将呈予樊慕兰的回报,其中记录了姐妹俩在晋川的种种事迹,以及沿途经历,事无巨细,包括飞狐岭屠杀见闻、樊玉蕊的走失……
写到此处,樊妙蓉下笔微微一顿,最终仍写上练羽鸿与乙殊二人之名,冠以樊玉蕊救命恩人的身份。樊妙蓉特意注明了练羽鸿的来历——已故北派第一高手练淳风独子。
厅内静谧,三人各有所虑,一时无人出声。
樊妙蓉下笔飞快,也不防着旁边的练羽鸿,缘因她知道他根本不会做出偷看的举动。
事实如此,练羽鸿自觉移开目光,那边乙殊吃得两腮都是碎渣,眼珠子滴溜乱转,与练羽鸿对视一眼,蓦然捂住嘴,最终没忍住,飞快而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乙殊:“……”
采夏忙喊来厅外侍女,让其撤走盘碟,吩咐再多端来几盘。
“不用再给他吃了,”樊妙蓉出声制止,待触到乙殊怨念无比的眼神后不由好笑,“一路上不是吃就是睡,当真来我府上屯秋膘么?”
樊妙蓉说着搁笔,采夏立即上前,将信纸拿到一旁晾干。
“天黑前送过去。”樊妙蓉小声吩咐过,随后朝练羽鸿道,“好了,我这处已没有新情报了,如若没有其他事,二位就请自便罢。”
晚饭过后,天已黑透,二人住所被安排在别院之中,幽静非凡,四周静悄悄的,偶有风吹竹叶之声传来。
练羽鸿心事重重,在院中徘徊片刻,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乙殊四脚朝天躺在榻上,一边无忧无虑地数钱,一边喀吱喀吱地吃着糕点。
于窗外站了许久,冷风一吹,练羽鸿最终打消了与他商议的念头,推门回到房中。
练羽鸿和衣躺在榻上,窗户被风吹得“格格”作响,似有些松动,仿佛某个人下一刻便会推窗进来,如那夜一般,坐在榻间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叩叩。”
练羽鸿睁开双眼,外头传来敲门声,他方才似乎小睡了一会,梦里画面淡淡远去,已看不清了。
“叩叩。”
敲门声再度传来,练羽鸿彻底清醒,前去开门。
来人是个娇美可爱的女孩,一见练羽鸿便有些脸红,转开眼神,支支吾吾道:“练公子。”
练羽鸿微一怔,只觉得这场景仿佛发生过一般。
“我……我叫春燕。”女孩说,“采夏姐姐让我过来,听候公子差遣。”
练羽鸿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无事,不必麻烦了。”
“这几日由我负责练公子与乙殊道长的起居,有任何事都尽可吩咐我。”春燕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说话时眼睛转来转去,偷偷打量练羽鸿的面容,一见他看来,又慌忙看向别处。
练羽鸿回忆起与樊妙蓉于晋川初见时的场景,只觉得春燕确实小孩心性,天真烂漫,不由失笑。
“你笑什么?”春燕心直口快,话已出口才察觉不对,急忙道,“不对……那个,姐姐让我来给公子送驱蛇药粉……城、城中花草多,晚上常有虫蛇出没,在房外洒下药粉,虫蛇便不敢靠近了。”
练羽鸿闻言心中一动,忽而想到什么,忙接过春燕手中的药包,道:“多谢姑娘。”
“公子是客人,还是我来洒吧……”春燕总感觉有什么不对,挠挠头,迟疑道。
“不必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练羽鸿淡笑道,“天黑了,姑娘早些休息。”
练羽鸿收下药包,执意不给,春燕无法,只得离去。
坏了,姐姐让我撒下药粉便离开,不可多事。春燕站在门外,懊恼地敲了下脑袋。
看这公子不像坏人,应当……不会去告状吧……
练羽鸿站在门后,听到春燕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遂打开药包一角,置于鼻下轻嗅。
是雄黄粉与硫磺的混合物。
既已到了这一步,练羽鸿倒不担心樊妙蓉再使什么手段,多亏了她的贴心,令得练羽鸿终于有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他将药包重新折好,放入怀中,自房间后窗翻出,确认四下无人,随即攀着院墙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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