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寡恩主

厅内灯火通明,家仆分列两侧,不敢抬头。阮府大少爷阮杰斜倚在榻上,搂着一名浓妆艳裹的女子,千娇百媚,宛若无骨,纤纤十指上涂着火红的丹蔻,拈着水果送到他嘴边。

阮杰以唇接了果子,顺带舔了下她的手指,女人吃吃朝他笑,阮杰伸手将她抱得更紧,双眼漫不经心一扫堂下,嘴角带着嘲弄的笑。

包潜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当即脸现怒容,却想到之后还要替练羽鸿说情,只得强忍下怒意,黑着脸哼了一声。

练羽鸿低着头,避过上头二人眉来眼去的浪样,恭敬道:“阮少爷。”

阮杰与那妓馆头牌小芸嘻嘻哈哈,也不回话,更不让他落座,完全不将练羽鸿放在眼里。

包潜冷冷道:“少爷,练公子是我的朋友。”

阮杰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瞥了包潜一眼,目光在练羽鸿身上打了个转,懒洋洋道:“我当包叔有什么急事,原是带了个丐帮朋友与我介绍,咱们阮家庙小,还未结交过这种朋友。”

话里话外,尽是嘲弄讽刺之意,包潜脸色又变,练羽鸿与他相谈片刻,已约莫知晓他性格,抢在包潜前面开口:“今日不请自来,实有万分危急之事,不然不敢劳烦阮少爷大驾,还请少爷见谅。”

阮杰淡淡“嗯”了一声:“有什么话请快说吧,少爷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练羽鸿看出他的敷衍,一撩袍襟,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刷然抽剑。青其光出鞘,发出一声铮然剑鸣,屋内烛火登时色变,折射出青色的如同琉璃光般的绚烂华彩。

他双手捧剑,置于膝头,在一天之内,已是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我是涿光山玉衡剑派弟子练羽鸿,师门骤遭变故,恳请阮少爷出手相助!”

阮杰目光一时被青其光所吸引,震惊于世上竟有此等奇美瑰异之剑,身旁的小芸却笑着叫起来:“你就是那练羽鸿?”

“谁?什么练羽鸿?”阮杰警觉道。

“就是前些日子在枫山闹了大笑话的练羽鸿呀,听说他追逐美貌女子不得,其后路遇茶寮小妹,鬼迷心窍,竟要轻薄人家,幸好众位英雄好汉在场,及时制止。”妓馆女子,消息最是灵通,为讨少爷欢心,也不顾正主在场,总结了各路谣言,拼拼凑凑又是一个新故事。

练羽鸿:“……”

“噢噢!”阮杰想起来了,“我说怎么有些耳熟,此事我也听过……”

“说够了罢,少爷?”包潜背手而立,魁梧的身型站在堂下,如同一根碍眼的木桩,令阮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包潜直视阮杰:“一场误会而已,何必说来令人难堪?我练小兄弟此来是为求援,不是看你与些乌烟瘴气的人厮混,污了耳目!”

“不不,包叔此言差矣。”阮杰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动用私权将一登徒子带入府中,脏了我阮家地界。我不知他灌你什么**汤,我作为代家主,必须事事小心,所以也得提醒包叔一句——注意你的身份。”

包潜怒道:“放肆!”

“造反了你?!”阮杰大喊,“来人!将他拿下!”

“我看谁敢!”包潜一瞪眼,旁边仆役登时唯唯诺诺不敢上前,他们俱不是包潜的一合之敌,生怕挨打。

“且慢!”练羽鸿忙拦下包潜,挡在二人之间道,“不敢挑拨阮少爷与包大哥的关系!枫山一事确有误会,可我此来实是为了师门,恳请少爷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定将涌泉相报!”

阮杰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拿什么报答我?”

包潜面色阴沉,额角青筋暴涨。练羽鸿张口欲言,榻上小芸眼珠子转了转,附耳阮杰,嘀嘀咕咕朝他说些什么。

“其实练公子也没有传言那么一无是处,你这剑就很不错。”阮杰忽而话锋一转,摩挲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这样吧,只要你将剑交给我,再磕三个响头,本少爷倒是可以考虑下……要干什么来着?”

“竖子尔敢!”包潜怒吼一声,直指座上阮杰,“欺我朋友,便与欺我本人无异!阮杰,你老子都不敢这么对我!!”

“包大哥息怒!”练羽鸿忙拦住他。

“这与你无关!”包潜道,“这小兔崽子素来与我不对付,骄狂自大,骄奢淫逸,没有半点当家模样,阮家日后一定要毁在他手里的!”

“你是绝对看不到那一天的!”阮杰破口大骂,眼见包潜追上前来,一把将怀中女子推过去阻挡。

包潜看也不看,一巴掌将她拍到一边,女子惊叫一声,重重跌在地上。二人你追我赶,后头缀着数名家仆哎哎大喊,一时间鸡飞狗跳,老鹰抓小鸡似的跑出厅堂,去院子里折腾了。

闹声远了,厅堂中静下来。小芸垂首坐在地上,摔得腿脚疼痛,一时站不起来。

练羽鸿走到她身边,托着小芸胳膊令她起身,低声道:“姑娘,没事吧?”

小芸两眼泪汪汪,正沉浸在被无情抛弃的自怜中,闻声抬头,见练羽鸿微垂着头,表情淡淡的,一半面颊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扶着她,却不看她,似是忧郁,又有种早知如此的漠然。

有情有钱的少爷危急关头抛下小女子跑了,传闻中荒淫无耻的登徒子却规规矩矩地扶了她起身。

小芸混迹妓馆多年,早已见惯人性,心下叹气,开口道:“无事。”

练羽鸿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走出厅堂,迈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在左右看门的鄙夷目光中艰难站直身体,一步一步,迈入茫茫黑夜。

巷口后转出一个身影,抱臂远远望着,直至练羽鸿的背影消融于夜色之中,这才抬步跟上。

练羽鸿手中点着竹竿,踉踉跄跄走到江边,入夜后渡口空无一人,唯剩船只栓于岸边,清冷的月光洒下,江面兀自荡漾摇摆,一派阒然空寂的萧瑟意味。

芦苇后藏着一间荒废无主的院落,练羽鸿慢吞吞地走至近前,只差最后一步,忽然双脚发软,猛地摔倒在地,无论如何使力,腿脚颤抖,一时竟站不起来了。

江水悠悠拍岸,黑暗中传来他粗重的犹如死狗般的喘气声。

许久后,练羽鸿支撑着身体坐起,倚在屋外积着尘灰的旧墙上,将父母的骨灰坛紧抱在身前,江风疾来,芦苇斜飞,月光照进他的眼中,黯淡失色。

“练弟。”

半梦半醒间,有人推开门,站在他身前,练羽鸿睁眼——是包潜。

“对不住,让你看热闹了。”包潜在练羽鸿身旁坐下,手中提着一盏灯,烛火幽微,唤醒了他些许神智。

“无妨。”练羽鸿开口,声音嘶哑,“是我给包大哥添麻烦了才是。”

“孩子大了不听话,我一点点看着少爷长大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包潜低声道,“事已至此,也没有脸面让你去我那过夜了。”

练羽鸿嘴唇张了张,只觉喉咙干涩无比,喉结艰难地动了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晋川……”

“玄都晋川,北派第一高手廖天之所在之处。不错,他正为胡人现身一事召开盟会,那里群雄集聚,说不得还能打听到消息。”

练羽鸿缓缓点头。

“……大哥失信于你了。”包潜不无愧疚地说,“明日我送你上船,走水路两天可达,待你走后,我会托些附近的朋友,去你师门看看。”

练羽鸿昏昏沉沉道:“多谢,包大哥……”

夜间寒凉,练羽鸿衣衫褴褛,在梦中轻轻发着抖,他睡得并不踏实,各种零散破碎的画面纷乱而至,时而是母亲温暖的怀抱,时而是师父的厉声斥责,时而是那在自己降生前便已去世的父亲的背影,毫无留恋地越走越远,抬起头,眼前是燃烧为灰飞的涿光山……

“什么人!”一声喝问,惊醒了他的梦。

“包爷……”几人在门外应声。

“你们怎么找过来的?”包潜不悦道。

门外人答道:“少爷……知错了,吩咐小的们迎包爷回去。还有那位……练公子的事,少爷说明天一早便让人跟过去看看,请包爷息怒。”

包潜冷哼一声,面色却是大大缓和下来,他转头看向练羽鸿,目光中带着一丝宽慰与欣喜。练羽鸿半睁着眼,感觉到他在看自己,下意识点头。

“他若早点这么懂事,何至于此呢!”包潜嘴上絮絮叨叨,抬手扶起练羽鸿,笑着朝他道,“练弟,大哥替少爷赔个不是,这便随我回去吧?”

练羽鸿道:“好。”

包潜站直身体,大步走到门前,右手抵住门板,回头对练羽鸿说:“是了,少爷不过一时贪玩,骨子里还是……”

说话声戛然而止,练羽鸿皱眉,勉力睁眼朝包潜方向看去,只见他直挺挺地僵立着,屋门推开一条小缝,一柄锋锐的长刀从中穿出,刀刃没入包潜心口,鲜血流涌而下。

包潜双目瞪得赤红,嘴唇不住发抖:“竖子……你……”

话未完,门后之人拔刀,鲜血喷溅,包潜身体倏然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包大哥!!”练羽鸿猛扑过去,抬手触碰包潜颈侧,生机已然断绝,他的双目怒睁,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瞪向练羽鸿。

练羽鸿跪在地上,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愤怒、茫然、无措、悲伤等各种情绪交织翻腾,眼前天旋地转,登时吐出一大口血。

“你们……为什么杀他……”练羽鸿声音嘶哑无比,眼泪不自觉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什么我们杀了他?明明是你杀了他!”一人道,“老爷刚离家参会,包爷遇人不善,竟引狼入室,将虐杀案凶手请到家中!”

“一派胡言!”练羽鸿嘶吼道。

“是与不是,不由你说。”那人嘲弄道,“实话告诉你罢,我们原就是为了你的剑来的,不想这姓包的竟也在这里,刚好一箭双雕。”

“小叫花子,你伤得不轻,大爷们心善,留下宝剑,就此放你一命。不过待你一走,我们就要将你包大哥的尸首大卸八块,令你扬名整个北方咯!”

“哈哈哈哈哈哈!!!”

门外爆发出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另有一人开口恭维道:“王森大哥,多亏你反应快,弄死了姓包的,解决了少爷的心腹大患。”

“姓包的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他肯定想不到,会死在他最看不起的人的手上!”

为首那王森哼笑道:“动手罢,早些回去禀报,别让少爷等急了。”

“我要砍下他的脑袋,踢进江里喂鱼……”

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响起,练羽鸿从门后的阴影走出,他左手紧抱骨灰坛,右手提着青其光,面色阴沉得可怕,双眼布满血丝,披头散发,犹如厉鬼般直勾勾盯住王森。

他的嘴唇不住发抖,一字一句咬牙道:“想动他,先杀了我。”

家仆们齐齐愣了一瞬,随即不屑地大笑起来。

“既然如此,大爷们就陪你耍耍!”

练羽鸿扬手,剑尖对准场中唯一刀刃染血之人,王森冷哼一声,朝左右使个眼色,两侧家仆会意,立时提刀冲上。

练羽鸿面若寒霜,抖开长剑,旋手一绞,乍听锵然炸响,两枚刀刃直飞出去,擦着王森脸颊斜飞出去,插入草丛中。

后方三名家仆补上,练羽鸿无心与他们缠斗,一招横扫,将数人斥退,向前迈出一步,眼中只有不远处那个身影。

“拦住他!”王森惊疑不定地摸向脸侧,劲风袭过之声犹在耳畔。

他原以为这小子受了伤,又是一副窝囊模样,必然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却未曾想到,被打得节节败退的竟是自己人!

刀剑相交,刀刃骤然崩裂,练羽鸿握紧剑柄,他因受伤而无法运用内力,身体更是极限将至,因而每一式、每一步,以一敌五,以疲弱战全盛,务必简练到极致,只求一击必杀!

“杀人者,偿命!”

练羽鸿怒喝一声,身体摇晃着再次踏出一步,剑身交映月光,洒出一片雪亮寒芒,刹那间照出家仆们眼中愈发强烈的恐惧之色。

王森再也按捺不住,提刀袭来,练羽鸿双目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左脚侧出,腰部旋扭带动右臂,弃所有攻击于不顾,破死忘生挥出一剑!

“啊——!!!”

破空之声响起,惨叫自身后紧随而至。

刹那间王森眼现骇然,临到近前,就地一个打滚躲过剑锋,练羽鸿手腕一转,剑尖斜掠而过,衣衫碎裂,一只握刀的手臂登时落地。

“啊啊啊!森哥!!”

王森连滚带爬地退开,捂着伤口,血液自指缝间汨汨躺下。他表情狰狞,猛然转头看向不远处,摇曳的芦苇丛后,现出一人身影,抱臂而立,气定神闲,看那懒散模样,仿佛是闲逛误入此处一般。

方才正是此人出手,以石子击中练羽鸿背后偷袭的家仆,若非如此,王森与他前后夹击,此时已得手了!

“走!”

王森痛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随即毫不犹豫,转身便逃。

落后的家仆不忘捡起他的断手,战战兢兢地捧着,忙不迭撒腿就跑。

穆雪英眼见他们逃远,也懒得去追,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一回头却见练羽鸿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你没事吧?”穆雪英遥遥喊道。

练羽鸿缓缓抬起头,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用尽力气迈出脚步,僵硬地走向包潜的尸身。

穆雪英微微皱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一秒,练羽鸿轰然摔倒,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穆雪英:“?”

不会这么不经打吧?

穆雪英快步走到近前,并起二指搭上练羽鸿的脉搏,片刻后脸色一变,以手掌覆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穆雪英毫不犹豫,将练羽鸿打横抱起,随即足下一点,飞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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