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应相识

练羽鸿浑身一震,蓦然惊醒,他睁开双眼,先是感到一阵眩晕,背后旧伤撕裂般的抽痛,旋即又令他清醒过来。

“公子,他醒了。”一女孩的声音道。

屋子的另一角,一人淡淡地“唔”了一声,道:“劳烦姑娘去煎药。”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清冽而悦耳。练羽鸿对夜间最后所发生的事约莫还有些印象,转头看去,只见一人坐于房间的逆光处,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青其光,屈指轻弹,发出铮然声响。

练羽鸿登时警觉,挣扎着要起身,未料手脚酸软无力,发着抖倒回床上。

“你伤还未好呢,别乱动!”小女孩拍拍他的头,随口又嘱咐几句,跳下凳子,小跑出了房间。

练羽鸿趴在床上,打量四周,是一间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门外有人走动说话,房内充斥着浓郁微苦的药香,料想是一处医馆。

那人将青其光归入鞘中,起身走到练羽鸿近前,将剑与桌上的骨灰坛放在一处,开口道:“练公子。”

练羽鸿抬眼打量他,此人一身暗红锦缎武袍,腰畔悬剑,双手戴着手套。他的肤色白皙,剑眉星目,鼻梁挺翘,薄唇似笑非笑,面容俊美,英英玉立,说不得是哪家出门游历的贵公子。

“谢公子救命之恩。”练羽鸿的声音仍有些嘶哑。

“无妨,”对方淡淡道,“举手之劳。”

房中静了片刻,这人似乎对练羽鸿为何遇险没有任何兴趣,既不多问,也没有表现出多余关心,似乎把他救下,就算任务完成了。

练羽鸿犹豫片刻,最终开口问:“敢问公子,救我时可有看到……屋内的尸身……他怎样了?”

“你睡了大半天,一觉醒来,也不慰问一下你的救命恩人,反而问起一具尸体。”那人居高临下,歪着头看他,半开玩笑般道,“尸体当然已死了,我只将你救起,其余并未注意。”

“是……”他这么直白,练羽鸿反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叫我薛英便是,”薛英——实际是穆雪英牵动嘴角,朝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我萍水相逢,有个称呼唤着便可,不必介怀。”

如此说来,恐怕也不是真名。

这人刚埋怨练羽鸿不知感恩,转头便报了个假名给他,脾性委实古怪。

练羽鸿着实吃亏太多,已如惊弦之鸟,对方因青其光而认出自己,那么相救一事,不知是临时起意,抑或另有企图,他实在不敢想。

练羽鸿对穆雪英警惕未消,小心应对,唤他一句:“薛公子。”

穆雪英却略一皱眉,不满道:“不,叫我薛英。”

“薛英公子。”练羽鸿只得道。

穆雪英还是有点不大满意,但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自鼻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穆雪英手指点点桌子,“一把剑,一块石头,一只剑穗——剑穗为何不挂在剑上?”

“那不是我的东西,要还给别人的。”练羽鸿想起剑穗仍未寻回,不由更加沮丧,低声道,“东西并未有失,多谢公子保管。”

“谢,谢,谢!道谢有什么用?”穆雪英冷哼一声,忽而变得不耐烦起来,“我若真想听人道谢,去乞丐窝里撒把钱就是了,干什么吃饱了撑的要救你?”

练羽鸿垂下眼,半晌后才道:“抱歉……”

“罢了,”穆雪英转瞬又冷静下来,问,“那几人武功平平,不至于伤你至此,怎会这样?”

话题转换实在太快,练羽鸿稍有意外,却很快反应过来,脑中思索着,他已吸取教训,并不想对无关的人倾诉太多,更何况即便对方有心帮助,仅凭他二人的力量,恐怕亦无法解救涿光山的困境,只不过是白白拖人下水罢了。

“是我技不如人。”他说。

穆雪英伸指摩挲下巴,表情有些怀疑,刚要说些什么,便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公子。”

“进。”

先前那女孩端着托盘进来,仰头对穆雪英道:“阿爹说这位公子睡了太久,服药前要先吃点东西才行。”

穆雪英对小女孩倒很客气,朝她微微一笑,说:“有劳了。”

女孩坐回床前,示意练羽鸿侧过来一些,手中勺子搅了搅,舀起碗中热粥。

“我自己来罢。”练羽鸿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女孩一只手按回去。

“你太过虚弱,就不要逞强啦。”女孩笑着说。

练羽鸿点头,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抬眼瞥向一旁的穆雪英,对方的目光已从他的身上移开,看向窗外泛黄干枯的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黯然零落。

喂过热粥,喝过苦药,女孩离开时叮嘱他尽量不要牵动伤口,傍晚背后再换一次伤药,卧床将养几日,体力便会慢慢回复。

这女孩聪明伶俐,说说笑笑的,令练羽鸿沉重的心情稍有缓和。

然而关上门,房内归于寂静,登时像是陷入另一个世界,穆雪英坐在椅子上,一手抵在脸侧,看他一眼。

等不到将养几日了,练羽鸿心想。已经耽搁太久,必须尽快离开这,前往晋川。

回到江边为包潜收尸并不现实,即便明面并未事发,那处也必定被人看管起来,守株待兔,等着他自投罗网……但是决不能让包大哥就这么死了。

不知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阮府有没有动作?是已经开始着手追缉自己,抑或散布消息,将杀人的脏水泼到自己头上?

接下来的路注定不平静,必须隐藏身份行动……

“你的剑很显眼,要藏一下。”穆雪英突然开口,“你爹很强,不服他的人有很多。”

练羽鸿心中微一惊,恍然间竟有种被窥破心事的感觉,下意识转移了话题:“……你认识我爹?”

“怎么可能?”穆雪英似乎笑了一下,“他死时,我还未出生呢。”

练羽鸿点头,却没再说什么。自他出山游历以来,所结识的大部分人,都会因他爹的缘故而产生分歧,唯一一个真心待他好的包潜,亦因阮杰对剑的贪欲而丧命。

“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你爹才救你的。”穆雪英默默观察练羽鸿,以他的位置,只能看到练羽鸿带着鞭伤后背及小半张侧脸,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因受伤而有些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虚弱且落魄。

“但是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练羽鸿的表情闪过一丝茫然,他确信自己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拥有这等容貌,任谁看过哪怕一眼,今生都不会忘记。

他的一言一行十分不合常规,神秘且难以捉摸,仿佛想告诉他,却又故意吊人胃口。

然而奇怪的是,自己确实对他……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思考间,穆雪英缓缓踱步而来,走到床边坐下,一指拈着练羽鸿的下巴,令他转过头,直视自己。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穆雪英声音低低的,无端有种莫名的意味。

他微垂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轻轻拂动,扫在练羽鸿的脸侧与鼻尖,痒痒的,隐约带着他身上的气味。

练羽鸿:“……”

“你……”穆雪英打量着练羽鸿的表情,忽而疑惑道,“你怎么脸红了?”

“……薛英公子,请不要捉弄我。”练羽鸿尴尬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

穆雪英闻言一愣,像是想起什么,继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害羞么?难道你一直以为我对你有这种心思,所以才缩头缩脑的?”

“不,当然不!”练羽鸿十分窘迫,他当然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穆雪英有“那种”心思,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个两个的,总爱这么打趣他。

穆雪英只觉得好玩,舔了舔嘴唇,故意说:“你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太弱了点,待伤养好后……”

话未说完,一道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荆陵出现命案!凶手负伤逃脱,全城搜索!”

穆雪英瞬间色变,霍然起身,自门缝向外窥探,外头已乱做一团,一群阮府家仆手持武器,嚣张地闯入医馆。

“别挡道!都给我老实点!”

一连串乒乒乓乓的摔打声响,药柜倾倒,药材洒了满地,有人上前阻拦,却反被推倒在地。

“爹!阿爹!”先前那女孩的声音大喊道。

穆雪英回头,与练羽鸿对视一眼,沉下脸朝床上指了指:“在这呆着。”

说罢也不待他应答,闪身出了房间,寻外头的晦气去了。

练羽鸿深呼吸几次,竭力平复心情,随即以双手支撑躯体,发着抖慢慢起身。

虽然很不厚道,但现在确实是离开的绝佳机会。

他始终记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师门,他只能继续前行,必须尽快赶到晋川,将包大哥的死告知与阮老爷……然而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护院,他会相信自己么?

可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岂不是狗彘不若,又如何能对得起母亲、师父的教诲,自此以后该如何处事?

练羽鸿艰难坐起,昨夜与家仆们相搏乃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他的体力消耗过剧,外加先前被胡人所伤,现在浑身力气竟如同被抽空般匮竭无比。

他勉力扶着桌台站起,双腿肌肉僵硬,不住打颤,迈步时踉跄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练羽鸿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在四周探查一番,没有找到自己之前的旧衣,只发现一套整洁的新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练羽鸿心中愧疚更甚,对方如此尽心周到地照顾自己,他却忍不住猜忌怀疑。那日在阮府中,他为求得帮助,曾对阮杰说“滴水之恩,定将涌泉相报”,当时阮杰毫不客气地嘲讽回来,未想到在某种程度上,竟真的应验了。

自己算什么东西,平白连累了包潜的一条性命,如今即便只是赠衣之恩,他亦无力偿还。

待得回到涿光山,若师父、师弟们都没事,我一定……

练羽鸿摇摇头,不敢继续想下去。他穿上新衣,带齐东西,离开前向房门望了一眼,门后沸反盈天,已然开打。

练羽鸿握紧拳头,强行令自己定下心神,翻窗落到医馆后巷,匆匆离去。

街上乱成一锅粥,阮府家仆们如同盗匪一般,个个凶神恶煞,东搜西罗,居民们闭门不出,唯恐惹祸上身。

“抄家伙,都来这边!凶手就藏在医馆里!”

随着一声呼喝,家仆们各个提刀持棍,纠集在医馆外,穆雪英大马金刀地往正门一站,锦衣片尘不染,身下已然倒了一片。

练羽鸿出了巷子,扶着墙慢慢走着,昏睡半日,再加上用过药,体力竟稍有提升,缓过来后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虚弱。临走前他自房间中拿走一块裹伤用的白布,缠于剑柄,用以掩藏身份。

此时家仆们大多已被医馆的动静吸引过去,只要他不表现得过于异常,应当不会被人认出。

远离医馆,喧闹声渐低,约莫申时,日头已不似正午般耀眼,越向江边行走则越安静,练羽鸿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练羽鸿藏在岸边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偷偷向江畔望去,只见渡口处聚集了十来个家仆,在附近巡逻查探,时而朝船夫们威胁几句,不许他们上岸,更不许划船离开。

练羽鸿转头看向另一边,昨夜藏身的小屋亦有四人把手,院落门口仍有干涸的血迹,他们却浑不在意,倚着院墙说说笑笑,根本不相信练羽鸿有胆子再回来。

是了,单凭他独自一人,强行突破确实相当困难。

练羽鸿凝神细看,江边两处防守相近,易于回援,况且还有几人身上背着弓箭,如若发现目标,远远便可将他射杀。

这阮杰虽然贪婪无耻,头脑倒还算灵活,想必出城的陆路亦被堵死。如果他再多走一步,令信使前往晋川向阮老爷传信,将他先一步污蔑为虐杀案的凶手,届时若从集会中散播出去,万事休矣!

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快!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自背后突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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