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东风恶

陆务观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拉着唐婉儿径直走出了正堂。

回到"闻梅阁",唐婉儿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榻上,泪水无声滑落。

"婉儿……"陆务观心疼地想要安慰她。

她却摇摇头,擦去眼泪,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夫君不必为我与母亲争执,好生准备春试要紧。"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陆务观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次春试,他不能再失败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务观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苦读。而唐婉儿则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闻梅阁"里做绣活,或者对着那几株迟迟不开的梅树发呆。

有时深夜,陆务观从书卷中抬头,会看见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月光照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有一种易碎的美感。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承诺吗?他曾经承诺过要保护她,却让她受尽委屈。

安慰吗?任何言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更用力地读书,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即将到来的春试上。

终于,考试的日子到了。临行前夜,唐婉儿为他整理考箱,将笔墨纸砚一件件仔细检查。

"务必小心。"她轻声说,为他系好披风的带子,"我等你回来。"

陆务观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别担心。"他试图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这次,我一定会中。"

她点点头,眼中却藏不住忧虑。

贡院门前,士子云集。陆务观深吸一口气,走进那扇决定命运的大门。三日考期,他自觉发挥得不错,尤其是策论一道,他引经据典,文思泉涌,自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出色。

走出贡院时,他虽然疲惫,心中却充满了希望。这一次,他一定能中。中了之后,他就能堂堂正正地保护婉儿,母亲也就再无理由刁难她。

放榜那日,陆府上下早早便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盼。陆母更是在中堂设下香案,亲**香祷告。

陆务观强自镇定,和母亲在大厅等候。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一年般漫长。远处隐约传来报喜的锣声,每一次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然而那锣声总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始终未在陆府门前停留。

陆务观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现场变得空洞而尴尬。

终于,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带惶恐,结结巴巴地禀报:"少、少爷……榜、榜上看过了……没、没有……"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陆务观耳边。他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

"废物!没用的东西!"陆母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尖利刺耳,"我陆家倾尽心血,就养出这么个屡试不第的废物吗?!"

她所有的期望,所有的谋划,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而这份怒火,必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那个盘桓在她心头已久、被她视为一切灾祸源头的名字,脱口而出:

"唐婉儿!都是她!是她害了我儿!"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冲出大堂,径直冲向"闻梅阁"。此刻,什么世家礼仪,什么婆媳脸面,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是那个女子,那个不能生养、只会用狐媚手段勾引儿子、耽误儿子前程的祸水,毁了一切!

"闻梅阁"内,唐婉儿早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了陆务观落榜的消息。她心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与担忧,正坐立不安,思忖着该如何安慰遭受重创的夫君。听到院外传来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以及婆婆那熟悉的、却因愤怒而变调的斥骂声,她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她刚站起身,房门便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陆母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卷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狰狞与怨毒,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瞬间锁定了脸色苍白的唐婉儿。

"你,还有脸站在这里!"陆母指着唐婉儿的鼻子,劈头盖脸的说"自你进了我陆家门,我儿便诸事不顺!先是诗会丢丑,如今更是科场落地!你莫非是命中带煞,妨害夫婿吗?"

唐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根据的恶毒指控惊得倒退一步,身子撞在身后的琴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强忍着眩晕和屈辱,颤声道:"母亲……科场得失,乃常有事,夫君他……"

"闭嘴!"陆母厉声打断她,"常有事?为何别人家就能高中,偏生我儿屡屡受挫?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占着位置,断了陆家的香火,更带来满门晦气!"

"不下蛋的母鸡"这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唐婉儿心中最痛、最无法辩驳的伤口。她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灰,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三年无所出,这本就是她深埋心底、日夜煎熬的隐痛,此刻被婆婆如此不堪地当众揭开,羞辱与绝望几乎将她击垮。

"母亲!您怎能如此说婉儿!"一个嘶哑、痛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务观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布满了红丝,既有落榜的失意,更有对妻子遭受如此羞辱的心痛与愤怒。"科场失利,是儿子学问不精,时运不济,与婉儿有何干系!子嗣之事,更是天意,岂能怪罪于她!"

"你还在维护她!"陆母见儿子竟还敢为唐婉儿辩解,更是怒不可遏,她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陆务观,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执迷不悟吗?!你看看她,入门三年,一无所出,此乃七出之首!如今更妨害得你功名无望!她不是煞星是什么?!你是要留着这个祸害,让她彻底毁了你,毁了陆家才甘心吗?!"

"母亲!婉儿不是……"陆务观急声辩解,心中乱成一团。

"好!好!"陆母猛地打断他,眼神变得异常冰冷而决绝,她伸手指着门外,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通牒,"你立刻将这个丧门星给我休了!将她逐出陆家!否则……"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竟泛起一丝疯狂的泪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否则,你就是逼死为娘!我今日就撞死在这闻梅阁,也好过眼睁睁看着陆家百年基业、看着你的大好前程,都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说着,她竟真的作势要向一旁的柱子撞去!

旁边的丫鬟仆妇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死死拉住她。

"母亲!不可!"陆务观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母亲的腿,涕泪横流,"母亲!您这是要逼死儿子吗?!"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陆母挣扎着,哭喊着,声音凄厉如同夜枭,"你若不休她,便是自绝于仕途!有这等妨夫克家的妇人留在身边,哪个清流官员还敢与你结交?哪个主考官还敢取录于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踏入仕途一步!你不仅要逼死为娘,更是要自毁长城,让你父亲、让陆家列祖列宗蒙羞!你选吧!是要这个祸水,还是要你娘,要你的前程,要陆家的门楣!"

"孝"与"功名",这两座他生命中从未敢质疑、也从未想过会如此尖锐对立的大山,此刻以最残酷的方式,轰然压向了他的"爱情"。母亲以死相逼的决绝,仕途断绝的恐怖前景,家族声誉的重担……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情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浸湿了衣襟。他能感觉到身后唐婉儿那道绝望而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脊背。他知道,只要他此刻抬头,看到她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他所有的坚持都可能崩溃。

可是……母亲那凄厉的哭嚎,那"撞死"的威胁,那"自绝仕途"、"家族蒙羞"的可怕字眼,如同惊涛骇浪,一次次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从小被灌输的"孝道",他寒窗苦读追求的"功名",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舍弃它们,如同剜心剔骨。

"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的低嚎,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无尽的痛苦从脑中拔出。

最终,在母亲持续不断的哭闹、斥责与以死相逼的巨大压力下,在他自己对前途尽毁的恐惧中,那源自性格深处的"孝"与对"功名"近乎本能的渴望,如同沉重的磐石,暂时地、却又决定性地,压倒了他对唐婉儿那深入骨髓的"情"。

他的肩膀垮了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

"儿……遵……命……"

这三个字,轻如蚊蚋,却重如千钧,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室内。

唐婉儿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从婆婆闯进来咒骂,到夫君跪地痛哭,再到他最终吐出那三个字…………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直到陆务观那"遵命"二字出口,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最后支撑着她的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痛苦蜷缩的背影。那目光,空洞,冰凉,再无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转过身,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内室。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孤绝。

陆母见儿子终于屈服,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那疯狂的哭闹瞬间止息,只剩下冰冷的催促:"既如此,还不快去写休书!"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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