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七年(1147年)的寒冬似乎格外漫长。腊月刚过,本该是春意萌动的时节,陆府庭院里的几株老梅却迟迟不见盛开,只有零星几个干瘪的花苞挂在枝头,在料峭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如这个家里日渐凝滞的气氛。
对于时年二十三岁的陆务观而言,这已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深刻的挫败。距离他二十岁那年,以一场惊动家宅的跪求抗争换来与唐婉儿的婚姻,不过三年光景。
这三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却又漫长得足以让曾经炽热的誓言蒙上现实的冰霜。
清晨,"闻梅阁"内,陆务观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迟迟不肯绽放的梅树出神。书案上摊开着《春秋左传》,他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日,他与唐婉儿在这院子里亲手种下这些梅树。她笑着说:"待来年梅花盛开,务观必能金榜题名。"那时她的眼睛亮如星辰,笑容比春光还要明媚。
可如今……
"夫君,该用早膳了。"唐婉儿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务观转过身,见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她今日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色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这三年,她像是被无形的手一点点磨去了棱角,昔日那个在梅树下与他论诗作画、神采飞扬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一副温顺得近乎卑微的躯壳。
"你又亲自下厨了?"陆务观皱眉,"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无妨的。"唐婉儿浅浅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母亲说……近日府中用度需节俭些,我想着能省则省。"
陆务观心下一沉。他知道,这又是母亲在借题发挥。自三年前那场诗会后,母亲对唐婉儿的态度便一日冷过一日。起初还只是言语间的挑剔,后来渐渐发展到克用度、减仆役。而唐婉儿,也从最初的委屈辩白,到如今的逆来顺受。
"婉儿,"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发现她指尖有几处新添的针痕,"你又熬夜做绣活了?"
"不过是想给夫君绣个新的笔袋。"她轻声说,试图将手抽回,"快用膳吧,粥要凉了。"
陆务观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三年,他何尝不知她所受的委屈?可他每次想要为她说话,换来的都是母亲更严厉的斥责,以及那句如同魔咒的质问:"你还要被这个祸水迷了心窍到几时?"
自十八岁起,陆务观便开始参加地方的选拔考试,以期获得荐送京师参加省试的资格。然而,他的科考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荆棘。几次在州级的考试中,他的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未能脱颖而出。这对于心高气傲、才名早著的陆务观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他记得二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州试落榜后,母亲那张铁青的脸。她虽然没有直接指责唐婉儿,但那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我早说过,成家须先立业,如今业未立,家已成,终究是拖累",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而每一次的失意,都让陆母看向唐婉儿的眼神,更添一分冰冷与怨怼。
用过早膳,陆务观正准备温书,却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很快,母亲身边的张嬷嬷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
"少爷,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陆务观与唐婉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可知母亲有何事?"陆务观问道。
张嬷嬷的目光扫过唐婉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夫人请了城南的李大夫来府上,说是……要给少夫人诊脉。"
唐婉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陆务观的心也沉了下去。这已经是今年母亲第三次请大夫为唐婉儿诊脉了。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他们那个无法逃避的事实——成婚三年,唐婉儿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我随你一同去。"陆务观握紧唐婉儿的手,发现她的掌心一片冰凉。
正堂里,陆母端坐上位,面色凝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为她把脉——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
见他们进来,陆母抬了抬眼,淡淡道:"来了。李大夫是城南名医,尤其擅长妇科。今日特意请他来,给婉儿好好诊一诊。"
那个"好好"二字,她咬得格外重。
唐婉儿低着头,默默走到下首坐下,伸出纤细的手腕。李大夫搭上丝线,闭目凝神。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在盆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陆务观站在一旁,看着唐婉儿低垂的侧脸,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嘴唇紧抿,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良久,李大夫睁开眼,捋了捋胡须,面露难色。
"如何?"陆母急切地问。
"这个……"李大夫斟酌着词句,"少夫人脉象虚浮,气血不足,需要好生调养。至于子嗣……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陆母的声音陡然拔高,"都已经三年了!还要计议到什么时候?李大夫,你实话实说,她这身子,到底还能不能……"
"母亲!"陆务观忍不住出声打断。
陆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向李大夫:"你但说无妨。"
李大夫叹了口气:"夫人,少夫人体质阴寒,确实不易受孕。老夫开几副温补的方子,先调理半年看看。"
"半年又半年!"陆母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哐当作响,"我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唐婉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送走李大夫后,陆母的脸色更加难看。她盯着唐婉儿,目光如刀:"你可听见了?三年了,连个大夫都说不易受孕!我们陆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
"母亲!"陆务观上前一步,将唐婉儿护在身后,"婉儿身子不适,儿子会好好照顾她。子嗣之事,乃是天意,强求不得。"
"天意?"陆母冷笑一声,"我看是有人故意要绝我们陆家的后!自打她进门,你可有一件事是顺的?科考屡试不第,如今连个香火都续不上!"
"母亲!您怎能如此说!"陆务观又惊又怒,"科场失利,是儿子学问未精,与她何干!"
"与她何干?"陆母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若不是整日与她厮混,耽于儿女情长,你会连个州试都过不了?陆务观啊陆务观,你真是被这个祸水迷了心窍了!"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唐婉儿终于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母亲,"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儿媳无用……"
"你当然无用!"陆母厉声打断,"不会持家,不能生育,连相夫教子都做不好!我们陆家要你何用?!"
陆务观再也忍不住,拉起唐婉儿的手:"我们走。"
"站住!"陆母在他们身后喝道,"陆务观,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若这次春试你再不中,就给我休了这个丧门星!我们陆家不能再被她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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