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苦海渡

“窦净梧!”

殿中人无力地声嘶着,绝望如潮水自心底涌上将他重重包裹,愈发强烈的窒息感像是勾魂摄魄的女魅侵蚀脑中残余思想,眼前一片暗色。

“我期待与你地下相逢。”

女声涩哑绵长,伴随着金属重力撞击地板的脆声响起,金丝楠木制的殿门向外咯吱打开,恍惚射入殿内的光晕夹杂着风雪拂来。

窦净梧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发髻上零星接下几点微不可察的斑白,倏忽相融。

该去哪呢?

她现在该去哪?在生命最后得以以时间为名流逝的光景里,何去何从?

寒风吹彻着她肩上青帔于风中摇曳,须臾,卷入漫天飞雪翩然起舞,流光如似朵初绽的花苞,生命、青春都可以用来形容它,世间一切美好仿佛都是用以描绘它而存在的。

窦净梧不同。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被人所期,消亡时也应是只留一地霜白不染半点世俗气。

骨子里的毒被四肢百骸侵入的寒气激发了,好似某些动物遇到了天敌,为了活命只能殊死一搏。

它正在沸腾。

热意肆无忌惮的灼烧着窦净梧,仿若千万只蚁虫游走在其四肢百骸,刺痒无比。

她无知无觉走着,死寂的四周入眼俱是一片白茫的海,沉沉浮浮,不论怎么挣扎,与它相融是既定的宿命。

不记得是怎么走到宫门前的,只知在一步之遥时窦净梧终是疲累地倒下了。

鲜血从嘴中流出,沿着领子淌到了心口。

本该无知无觉的她,做梦般听到了一声久违的“阿莹”——莹如晶石光洁透亮似乎很是美好。

可惜,她已不曾记得这位名唤莹的小娘子是谁了……

逐渐回暖的思绪,一梦惊醒,云雾初开。

17岁、窦净梧,这两个词很难想象,一切因果的源头。

那时她怀着恨意踏上了这趟复仇的旅程,后来却好像什么都忘了,再不知生之意义,瞳中只有瀑布似的血红不停潺潺流淌。

她原本只想要那些奸佞付出代价,偏到了末尾一个个都死了。

仇人、爱人,无一幸免。

一幕血色恍如倒带,映放在窦净梧脑海里,她看着那些人惨死的模样,心里却如沾满血腥时麻木。

这般想着,手持书卷的胳膊恍惚间蹭上了身前滚烫的暖炉,如玉的脸上却不见丝毫裂痕。

她仿佛不知疼痛仍旧垂目观书,撩起衣袖时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就好像烫伤的不是她的胳膊。

冬日里,大明宫静得像是墙上只用观赏而装裱的一幅画,随处响起的脚步声如若放大数倍传入其耳。

目光不经意瞥向门口,绯红的袍角入目,窦净梧了然回神继续观书。

“奴婢拜见昭仪。”

门框外内侍阴柔尖耳的声音响起:“圣人命您稍后去紫宸殿。”说到此内侍原就细如蚊蝇的声音,不时颤了起来。

内侍并非怯懦,一直垂目立在门前也不过是这位窦昭仪的名声早就传遍宫中各处,乃至响彻整个长安。

“怎么,如今他李剑秋连封诏书也懒得下了?”窦净梧对于内侍的异样视若不见,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漫不经心地说着讥讽话语。

内侍深知李承祉让其此行目的,只是这活原先是另一个内侍的。

架不住昭仪窦氏为人实在可怖,比之当今圣人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来的内侍都生怕若是惹窦净梧不快会被她当场毙命,故而在众人推脱之下,他就成了那个被选出来的倒霉蛋。

传言,当今昭仪窦氏受尽恩宠,故而为人不忠不孝,脾气古怪,笑面不语杀人诛心。

初听到这些时,窦净梧赫然便笑了,眼底的不屑清晰可见。这就是她,甚至实际比传言还要不堪。

独独有一处他们却传错了。

她并非因受尽恩宠而如此,而是一生皆如此,随性不羁杀人如麻。

唯有殿外呼啸风声的片刻,内侍躬身低头不语片言。

这种时候,若是说错恐有性命之危,再细细想来,若是不语,只怕又落得个不敬之罪。

毕竟,窦净梧即使自身难保,杀他,仍旧要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故而,语或不语,又何异?

窦净梧高高在上地坐着,余光中瞥见太监抖动不止的肩膀,唇角勾笑。她觉得极有趣,就好像昨日所观之弄戏今犹在目。

片刻,她终是起身神情阴鸷,冷然道:“回去复命吧,顺便带句话——”忽而停顿的嗓音拖长似含有珍宝,无尽诱惑,“我有一个惊喜,要给他。”

“喏。”太监行礼退却,心下那块顽石终是落了地。

待其离去后,这场命中注定的旅程似乎也到了即将结束的时刻。

为此,窦净梧特地庄重打扮了一番。

她这后半生过得如同笼中物,供人赏玩,可这被动远非她的性子,她只是突然不知余生还有何憾事可追。

从前是为复仇,现在呢?

踱步覆雪白皑的宫道中,窦净梧已然觉察不到冷了。

她头梳双鬟望仙髻,着橘红广袖襦、青帔、蓝紫间裙,画着时下最流行的柳叶眉,额间绘滴珠花子,眼尾斜红微垂。

寂静里,她双手交叉搭于腰线前,俨然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

从蓬莱殿到紫宸殿并不算太远,可窦净梧却觉走了一生那般漫长。她神色暗淡,便是早早注好的唇红,添在脸上亦无半分增益。

眼瞧着正前方不到百米的距离,伫立着一座大殿——她就死要了。

缓步踏着,眼前是不尽踏跺,再往上是站立在大殿前面无表情,着银甲,兵杖不离的宿卫。

身后,几不可闻的踩雪声随寒风簌簌消融,混杂着一道血色白影悄然隐匿,遍体鳞伤的身躯佝偻着,惨白的脸色像是随时都能迎风去。

凤眸呆滞,目不转睛地盯着款款踏入紫宸殿的窦净梧,身后是无尽蔓延的足迹,一如来时路。

“阿莹。”

-

内殿昏暗无光,明明大门紧闭却比那檐下三尺雪还要凉上几分。

窦净梧先是就着殿内四周肆意扫视了一番,目光在掠过一旁矮桌上放置的嵌珠金杯时,不屑地扬起了唇角。

映着金色余韵的水面波澜不惊,杯里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怎么,你如今连宫规礼仪都忘了?”屏风后头传来几声细碎响动,男人声音浑厚,却处处透着冷漠,好似要将窦净梧置身冰窟。

她视若无睹,嚣张地坐到那放着酒杯的桌边,架起腿的同时仍不忘理了理裙腰褶皱,揶揄着拿起了杯子,目光落在荡漾水面:“刚认识我?”

织金青丝帐后,李承祉上半身裸露着倚坐床畔,半张脸于帐帘拂起的一角露出,明暗交界,晦涩狭长的眸子长矛般闪着寒光。

他起身和衣,有些不耐烦地向窦净梧踏去。

同时,他后方的织金青丝帐里再次传来异响,殊色朦胧,隐约可见一个人形,双目氤氲的女人从里探出半个身子,肤如凝玉。

未及开口,便被有所觉察的李承祉拿被子盖了回去。

这无声一盖,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是警告,正如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她都只能装作不知,否则,他应不会介意亲自令其闭嘴。

不经意间一瞥,原本毫无兴趣的窦净梧恍惚觉着这女人的眉眼,有些像一个人。

“惊喜呢?”李承祉不动声色说着,愈发逼近。

窦净梧自顾自玩味笑着,起身扬手连续击合,姿态懒散地看他,高声道:“拿进来!”

随着殿门开启的咯吱声起,她与李承祉同时往声源方向望去。

寒风吹打在窦净梧的脸上,殿门大敞,一时之间咆哮的寒风如饥了三天三夜的野兽般全部涌入,好似这殿中藏了无数的珍馐美馔。

侍女端着一个金漆方盒进殿,她的目光却在这一瞬间凝固,被那大雪中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吸引。

她看不清他,就像是朦胧月色下一抹虚假的倒影,抑或梦中那个不可触及的人。

须臾,那白影好似发现她在看他,方抬首,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在这白茫茫的天地倾洒殆尽。

她眼睁睁看着他倒在了血泊之中,却始终未有半分动容。

与此同时,那个拿着所谓惊喜的人,早已伫立在殿中。

方方正正的金漆盒,足有两尺大。

窦净梧若无其事地转身,心中却不知为何忍不住去想方才,迎来的是殿门再一次地紧闭:“圣人打开看看?”

她的声音细而柔,无尽诱惑之中又似暗藏锋利。

李承祉凤眸微敛,将信将疑地朝她挑了一眼,拿起盒盖的刹那,世界仿佛静止。

他瞪大了双眸,全然不敢相信眼前所视之物,接踵而来是端盒人的惊叫。

宫女看着年纪不大,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这么骇人的场面,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下意识便将手中的盒子抛飞了出去。

待他反应过后,宫女已然满面泪痕。

宫女浑身哆嗦地跪在地板上深埋着头,好似魇了般,口中一直重复哭喊着这一句话:“圣人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李承祉神色古怪,双眼中是难以掩盖的肃杀之气。

那个头颅面部模糊不堪,可当他看到那对坠子时,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为她戴上时的情景。

“剑秋……”

女人看着眼前狠心的男人双目含泪,不停呼喊着他的名,神情无比绝望,没等到再一次开口,刺痛感便从腹部贯穿全身。

李承祉接住失血过多即将倒地的女人,紧拥在怀,只观表情仿佛动手的不曾是他。

“对不起……对不起……”

他涕泪横流,颤抖着拿出一对坠子:“对不起,你的出身让我注定无法娶你。况且,他人已然察觉你的存在。我不能有任何破绽。”

随着话语落幕,他神色逐渐回归平静,缓缓替她戴上了那对坠子,却仍旧佯装深情地拂了她的眼。

“你不知道,世人将我生母视为妖妃,为了活着很多事我不得不做。”他瞳孔之中似暗藏可怖凶兽,戾气尽现。

回忆抽丝剥茧,最终也只不过是他为了一己私利残害他人的证据。

长剑出鞘,径直划过宫女纤细的颈项,随着一道深痕展露,扑通一声倒在了冰冷地板上。

窦净梧抬手覆面,除掌心挡住的左眼外全身溅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珠子,指缝间露出的眼眸血丝密布,里面竟真如传闻中那般,映有重瞳。

她垂手冰冷地看着掌背血渍,不以为意地从袖中抽出一方巾帕擦净,朝方才滚进角落的惊喜闲庭信步踏去,唇角邪魅勾着,不经意斜向李承祉的目光充满神秘色彩。

窦净梧单手提起那颗不知名的头颅,倏地,那方饮鲜血的长剑,直直顶在了她的喉间,划破表皮,不断往外溢血。

看着李承祉这般痛苦模样,她似乎仍是不甚满意,阴恻的双眸中闪着兴奋的寒光,如昙花盛开徐徐绽放。

“怎么,你今日唤我来难道不就是为了杀我吗?”窦净梧言语挑衅,语气更是有点惋惜李承祉没有立即杀死她。

事已至此他莫不是还在装情深?真是可惜呢。

一直自以为是将猎物紧紧困住的猎人,岂知,他才是那个猎物。

“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当时杀她……什么感觉?”窦净梧脖子往前凑了凑,整个人呈现一种极致癫狂的状态,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似是有些意外,李承祉眼看着她凑近,手中剑猝不及防地往后收了一下。

明明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个女人,可在那一瞬间身体仿若提线木偶,而那出戏则不在提前写好的剧本内。

看着手中剑抖得溃不成军,他戾气更甚,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干脆直接将剑甩至一旁,冷冷道:“你究竟想如何?”

如何?

窦净梧忽觉可笑万分,揶揄道:“莫非……令我来的不是你?”

殿中一阵沉默。

她嘴角噙着一抹狞笑,慢悠悠地朝李承祉走了过去。

当手搭在了那宽大厚实的肩头时,一道残影划过,他的脖颈间开始染上大片血红。

直到窦净梧将“抬手、拔簪”等动作一气呵成,李承祉这才意识到自己负伤,仅凭着感觉,他朝着颈上刺痛的地方摸去。

他无力半跪,一手撑地一手紧捂伤口。

窦净梧则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半蹲下身子倾近,语气玩味地拿着那根染血金簪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忘了说,这簪子淬了剧毒。”

整个殿内陡然静如秋水,波澜俱无,唯有一地的脚步和声声疯笑。

不知何时,窦净梧拿走了桌上的酒杯。

她不屑一顾地径自走向大门,待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展开右臂倒拿杯身斜了李承祉一眼,其中意不言自明。

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躲在屏风后的女人吓得只着一身单薄里衣,到头来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手抓在屏风边,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浑身抖地跟筛糠似的。

窦净梧于门口顿了步子,外面宿卫仍旧毫无表情,似乎还未发现异样般一动不动。

真是奇怪啊,怎么就会没有反应呢?待稍近些后,窦净梧立马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原是这宿卫早就被人割了喉,只是头颅和脖颈处被人用一根极细的银丝连接,风霜迷眼,这才使得人错辨,以为此人还活着。

到底是苟延残喘,若是从前这般距离,她早就该意识到此人毫无气息。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不免又麻烦了些。

这个手段,窦净梧从前只在一处见过——

崖中时因为顾逢青之事她杀遍了前崖各处,那时前崖主使的就是这手段。只是,前崖主早已是剑下鬼,如何能再来这杀人?

窦净梧眼中顿时蓄满杀意,咬牙切齿道:“真是死都不让我安生啊!”

她侧身向殿内四下张望,冰冷如刃的眸光先是划过了那女人,流泻出丝丝不屑后转瞬即逝,继而看向倒地不起,已是强弩之末的李承祉。

他像是不舍这人世繁华虚无,还死抓着窦净梧适才扔下的那支簪子不愿撒手。

瞧见李承祉如今意识迷离,痛不欲生只能老实等死的模样,她唇角轻扯,快步过去蹲下捡起了那肮脏不已的剑。

正待窦净梧起身,那女人却不知死活地与她对上了目光,吓得差点就尖叫出声,可是她连施舍一眼都未有,嫌恶地拖着剑出殿去。

女人提心吊胆,眼睁睁看着窦净梧在地板上划下一道道痕迹,刺啦刺啦得像是在她心上割肉一样,却不敢有一丝声响。

唯恐窦净梧再转身顺手把自己也杀了。

直到确认她彻底不在后,女人这才匆忙穿好衣裳奔至李承祉旁边哭了起来,假到连死到临头的他都嫌弃不已,干脆将人推开。

李承祉望向早已没了窦净梧身影的雪地。

他原本该憎恨的,可是这仅余的思绪却在纠结她为什么还要喝那杯毒酒,明明他已经快死了,根本无法再对她做什么。

窦净梧仅是凭着她那些手段,待他死后,便是临朝称制也易如反掌。

她究竟为何这般想死?

这会女人终是想起来去叫人,偏偏刚一冲到门口,她就看到宿卫跟个木头人似的站着。

方才因窦净梧憋了一肚子的气,女人眼看当场就要爆发,谁知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就如戛玉敲冰,惊得人一激灵。

身后的风也似看热闹不嫌大的,响起一阵呜呜声跟着起哄,吓得女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意无意地就往后边看。

不会是窦净梧又回来了吧,女人哆嗦着暗自腹诽。

白色身影从眼前闪过恍若做梦一般,那熟悉的声音却又清脆坠地,女人再回看便被吓得连滚带爬。

但见刚刚还似木头的宿卫不知何时没了头,而远处地上,层薄霜雪下好似有一个圆状物,带着斑驳红色。

风雪愈演愈烈,窦净梧躺在积雪里深陷,寒风席卷着她的面颊,一只沾满鲜血的骨节不知何时攀上了其臂膀。

她感觉不到,那人却死死抓着生怕其会逃走,直到最后她也没有余力看清这个人究竟是谁。

暮色苍茫的大明宫里恍惚间充斥嘈杂人声,眼前白皑的霜雪似也融成了朱雀街前万家灯火,长照不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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