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四载正月十五,钟鸣大作是为子正已至,新日伊始万物复苏,神鬼出,天灯燃,遂金吾不禁,燃放灯三宿,普天同庆。
城门之上,群臣与君共观,底下恢宏盛大的朱雀街头门庭若市。
皎洁月光映照屋瓦,浅淡的云层退去,人头攒动其间好比悬挂苍穹的星辰,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热。
三三两两的百姓手举天灯,高过头顶,待锣鼓声响起,击鼓人报时,桥梁之上不计其数的明灯开始飞向天际。
星罗棋布的天空瞬间映满明灯三千,幕布似的夜色亦如火烧般亮了起来。
围栏前,圣人居于皇后崔氏与太子李玄晔间,此刻正和皇后谈笑风生,便是空当也只同身侧的大臣言语。
明眼人皆知,他只将李玄晔视作是一缕烟尘。
李玄晔也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态度,独自站在转角,望下方浩渺出神,无人所觉时眼中竟闪过一丝复杂。
旁后卫榀畲见状不由同往。
这位太子殿下,日常不论大小事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现在难得有了一点人样,他可不容错过。
只见街边檐前彩灯无数绕悬木仗之上,串起的灯链,在屋与屋间铺织成一张张散落的巨网。
游行的车马正缓慢行进在主大街中央,台上杂耍艺人兴高采烈地表演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技艺,车周身缠满宛若绸缎似的灯带。
道路旁人们站在一起欢腾起舞,个挤个的动作都伸展不开,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对于这一年一度终于到来的节日的热情。
“怎么?”男声茫然地从身边响起,未及落入她耳就泯灭于鼎沸人声中。
窦净梧感到身后有一股力,抽丝剥茧地拉着,霎时,灵魂仿佛游荡了出来,半推半就直至时间静止。
她迎着夺目流光,望向远处阴影中的那个轮廓,心下惊疑,不时掀起一番往昔纠葛。
是谁?
忽明忽暗的光亮映在男子身上,大半个身子隐没在暗处,窦净梧仅凭一丝熟悉的感觉认出,那个如深渊裂缝一样存在的人。
她不清楚他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只知那时的朦胧江岸总有一个戴着黑金色面具的人,好似时日久远只为等待她的来临。
曾经难熬的漫漫长夜是他一直陪在她身侧,直至魂消身死,再无一人如他这般。
“你我有关系?”风起幻散,窦净梧斜了一眼男子,声音淡淡,目光却逐渐阴郁狠辣。
死前那个白影到底是谁?他的出现似乎并非巧合,为什么要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不放?
一切会否与他有关呢?
窦净梧敛眸,一闪而逝的恨意仿若一把利刃要将人剜骨入腹,她从不是会好奇不相干事的人,至于现在,不过是想弄死那个白影罢了。
她本愿与世长辞,魂入十八层炼狱,何以重历曾经苦痛,还是卡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
退路已无。
窦净梧紧咬牙关,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向男子看去。
自李承祉登基后,她与之撕破脸,当真是许久未曾装模作样了,乃至现在竟有些难掩恶人本色。
入目男子穿着件乌金色翻领袍衫,头上……他并没有戴记忆中的那个面具,而是套了个白面娃娃的头套。
“你……”他不是那个人!
脑中记忆一闪而过,窦净梧虽未睹见眼前人容貌,但她心里清楚现在这个时间点距离开崖中已经四个月有余。
那个人已经死了四个月,难不成会诈尸?
她并不认为那人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当时虽事出意外,却不乏有人为了那位子蓄意谋划。
她即问了是否有苦衷,便是打算给他一次机会,偏他执迷不悟誓要埋藏真相,她也就只能如他所愿,给一个痛快。
还没说出口的话潸然吞了回去,眼见,人流开始如饿犬一样蜂拥起来,窦净梧与男子瞬间便被冲散两地。
她不掩嫌恶地看着这些人,在稳住脚步的同时,朝着他们奔涌的方向瞥去。
西南面,那里是……时隔数载如今重来已然不记当时情景,思来想去,那个方位亦非游行队伍要去的。
窦净梧暗自喃喃,“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眼见她愈发遥远,男子似乎也开始有些着急,利索取下那白面娃娃头套随手就抛在一处,露出银冠高束的乌发,覆面的黑金色铁具寒芒森冷。
他目光如炬地望向她,不顾人潮川流不息,拼尽全力突破重重阻碍奔至窦净梧跟前。
抓住她手的刹那,轰隆声起,空中骤然炸开一团如秋菊似的烟火,数片花瓣正以迅雷之势,凋零往下坠。
他们的目光接连被这始料未及的动静吸引。
城门上,众人欢欣鼓掌,只卫榀畲觉得街上比肩接踵恐生事端,偏回神想与李玄晔商讨之际,人却渺无影踪。
忽见一男子虽脸覆假面,所穿袍衫却不普通。
他一眼便觉似曾相识,唯碍于合理性,还未成熟的想法当即就被他扼杀于萌芽之初。
以防脑子再不受控胡思乱想,卫榀畲立马就带着人朝大街上去巡逻。
-
窦净梧无暇顾及被男子拉着的手,心中只觉怪异地想着“仅仅是烟火”?
这边的人流已然都围向了刚刚那个方位,四周空旷不少,她思索,现在应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眼前的这个男子在她过往里从未有过,经由他方才种种所为,俩人似乎又很是相熟?
至少以他的角度看,是这般无疑。
为了不打草惊蛇,窦净梧打算继续陪他演下去,静观其变,没准就会有意外之喜。
思绪收拢,她仅斜了眼身侧的男子就又出了新动静。
眼见烟火下方升起一座圆形高台,沿边缘摆满了盆栽,少女着一袭橘红翠蓝交映的胡风舞裙,眉目如画,绕高台起上元舞,一频一动刚柔并济宛若壁画里的仕女。
是她。
窦净梧眼皮漫不经心地转眨几下,彻底看清少女面容后,唇角耐人寻味地勾起,其间眸光转动再未回看。
“走吧。”她冰冷的声音中尽是不胜其烦。
窦净梧于街道旁闲庭信步,路过一个卖花灯的摊贩时,余光频频回望,仿佛内心正纠结要不要停下。
片刻,一只莲花形状的粉色河灯递入视线,她淡淡扬笑,读懂了其中意味,毫不客气地接下,朝最近的河道走去。
方才,她不过是无事琢磨,会买这些花灯的人都是哪些——人生美满余生有期,或是时运不济历经沧桑?
岂料,竟令他会错意了。
明如镜面的河道里,流放着盏盏寄托祈愿的花灯,它们如火如荼地灼烧着河面,令她这冰冷不破的脸上生满疮痍。
窦净梧俯下身半蹲着,先是将伸向河面的那只衣袖轻挽起,一阵几不可察的涟漪泛起微澜,河灯就此递送了出去。
她起身后,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如痴迷佛的教徒一样,即便她目睹身边人宛若冻僵的冰雕,无动于衷。
“你在想什么?”
窦净梧祈愿完毕,饶有兴致地看向男子,那目光就如将要猎食的豺狼观察梅花鹿的一举一动般有趣。
男子没有看她,眸光清浅好似心不在焉:“我以为你不会信这些。”他的神情过于认真了。
窦净梧意外的兴味盎然,连她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但对于一贯以玩弄他人为乐的她而言,一切又似乎十分合理。
一朝倒霉重来,曾经血泪付诸东流,原因却仅仅只是连存在与否都有待确定的白影?
接受重生的这个事实后,她回想起,毒发后的眼前如似走马灯一样,尽数皆是幻象。
所以这个白影为何有这扭转乾坤之力?
尚在开端,故事还未再次铺展,命运之轮却或许早已在不觉中转动。
窦净梧突然好想笑,笑生来便是个弃子;笑天命不公生死也不由她,不能死,只如行尸走肉;更笑她,心中竟尚有一丝清明。
她的眼眶泛着水润,埋下心底种种蛰伏数载的情绪,冷静思忖。
这个曾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人,为何会如此了解自己,且与那人戴着同样的面具,着相仿袍衫,就连这身形也是似真若幻。
他的目的何在?
窦净梧假以不觉,同样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确实不信。”
方踏上台阶走向远方,她忽然又回眸,风平浪静之中暗夹苦涩:“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念想,不然与行尸走肉何异?”
说是这么说,可当话真正说出口时,连她也不由暗自发笑。
四周的欢愉仿佛与他们隔绝,同处在一个世界,他觉得她好似是异类,可若不是如此,那一年茫茫人海,他何故偏偏只她入了眼?
她总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扬着浅淡、恰到好处的笑容,表面人畜无害。
实际上,她是会在无人角落露出如阴间鬼一样表情的怪物。
人前,替她获得无数赞许的琴,人后却成了沾满鲜血的白绫。
他其实一直在观察、研究着她,可惜他不是那人人厌恶的心底蛔虫,无法知晓她究竟在想什么。
“吃酒吗?”窦净梧不以为然的声音打破了骇人的心中鬼。
晚风轻拂而来,似若隐晦的爱恋偷偷藏匿,裹挟着那诱人的刺激,同时又不断警醒着世人,不能轻易道出。
没等男子回应,窦净梧自作主张地拉着人就往前跑。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让人无措的举动,他心里只有愁绪万千。
男子清楚,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幕,也明白自己就像饥渴的兽一样,当人类不断施舍食物,将一次比一次贪婪。
永不满足。
前方街市的人群逐渐多起来,窦净梧的脚步也随之渐缓,倏然,一道粗涩的男声将他们叫停。
匆匆一瞥,她看到男人座位旁竖立的旗帜,上面画着一个阴阳八卦图,外加下面一个名字。
“小娘子可要试试?很准的!”
面对道士的问题她面无表情,只道:“我知自己命数如何,就不劳烦先生了。”
对于她的一走了之,男人浅笑着,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好像他当真算到了这一幕。
桌上几枚铜钱凌乱摆放着,道士拢入掌心十指相扣,铜钱随着手中动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而后铜钱摔落桌面,发出沉闷响声。
看到卦相后,道士如若被污秽侵身一样,嘴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怪哉”二字,接着又如所有世外高人那般,摸了两下长须。
“我知自己命数如何,就不劳烦先生了。”
道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窦净梧刚才的话,顷刻间,犹如开了灵智:“对上了!对上了!”他脸上闪着兴奋的喜悦,“她似她非她。对上了,都对上了!”
望着窦净梧消失的背影,道士的目光渐渐变得难以捉摸。
同旁,猜灯谜的摊贩前人满为患,忽然间响起一句“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鼓掌声霎时震耳欲聋,老板笑着恭喜,将一盏挂着风铃的灯笼递了出去,熙来攘往,看不真切究竟是谁拿了。
不消片刻,一孩童手提灯笼,亦步亦趋地走出了人群,垂眸低看间,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因啊果啊的,着实不似他这般年岁会参悟的。
道士被吸引,依稀听得:
“既是互为因果,相缠相连,何妨斩断?唯余己身,各自结局随各自,再无死路。”
-
“到了。”窦净梧目光平静,眼前是一座繁锦高楼。
素日里的平康坊本就车水马龙,适逢上元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的红楼活像座人堆起的山峰,仅是挤在门前还未进去,珠光葳蕤,无数遐想便如水到渠成般弥散开来。
说起红楼,窦净梧也并非全然了解。
只知红楼是太初十三载时突然兴起的,内里共十三层,不仅受长安文人墨客喜爱,更是当今权贵趋之若鹜的地方。
这楼虽说名贵,可内里却非外表这般,它有个特别有趣的地方。
十三层每层不同,总涵盖了十二种商业且不论贵贱,其中最为有名的当数那七层玉香斋、九层万丈红、十一层景苑。
明明是十三层,为何说是十二层?
窦净梧初次到此时亦有不解,可后来她听闻这红楼有一楼主,其人神秘莫测、容颜绝世,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这十三层便是他的居所。
可就算是她,也从未到过那十三层。
只因她即便将前崖主手刃也无人奈何,但事涉后崖,他们这些杀手间一直都有着一个心知肚明的规矩——后崖是非死不沾。
所以,即使是好奇心作祟,她也不想招惹半分麻烦。
远远望去,那上面黑压压地围了一整圈侍卫,个个武功不俗,非一般人能入。
在外,楼下亦如此。
二人由小厮接引,款步入内,大堂四周装潢雕梁玉砌,简直堪比皇城。
墙靠处围了一圈的栏杆,工人坐在里侧专门负责兑换银两,只因从这往里走不多时便是京中有名的赌坊——金缕阁。
里头少不了因一丝侥幸心而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偏偏这种人最是不知悔改,如身陷黑沼泽,一旦再次尝到了点甜头,便又会义无反顾地冲进陷阱。
恰恰就入了这红楼楼主的套,让其赚得盆满钵满。
日积月累,这原先只是用以兑换抵押筹码之处,转眼间就成了长安响当当的放利所,又因利之低几近抢掉了朝廷的生意,却仍旧能相安无事地敛财。
窦净梧二人乘坐云梯向上升去,在九层万丈红前停下。
这是一个专伺男人的地方,亦是文人墨客卖弄风骚之所,常人口中所言的“青楼”。
当窦净梧面不改色地踏进去时,那老鸨不出意外地拦了去路。
“小娘子可知这是何处?”鸨母言辞轻慢,浓妆艳抹也盖不住地发皱皮肉,此刻正在她眼底胡乱蠕动,“你怕是来错地了。”
说完,鸨母甩甩手,一副嗔怪之色盯着她,眼看就要叫人来把她弄出去了。
窦净梧沉默着递出一锭金子,金光闪烁的瞬间,鸨母那布满褶子的双眼,亮得恍如夜里拾荒的野狗。
谄媚接过后,鸨母善变的嘴脸转眼就变得殷勤起来:“哎呀,小娘子是要来寻人,还是……”
窦净梧直接打断,嫌恶的眼神不加掩饰:“别来烦我。”说完,她先是往里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厉声道,“你好好看清楚,我究竟是娘子还是郎君?”
似是早有来此的打算,窦净梧现在穿着一身竹青色圆领袍衫,头戴软胶幞头,蹀躞带之上又挂着个花鸟纹香囊球,面虽有男相俊秀,但身形毕竟摆在那。
莫说有心人一眼可辨,这鸨母阅男无数,雌雄真假亦如杯中水碗中食。
但她做的是赚钱的买卖,有钱送上门亦有不收之理?
当即,鸨母笑意吟吟,知情识趣地唤了窦净梧一声郎君,并嘱咐其吃好喝好,转眼又去接待他客了。
进到里间,入目尽是男女团抱在一起的情景,或是饮酒调笑,或是弹曲品鉴诗画。
窦净梧视而不见,轻车熟路,径自走向一旁靠窗的雅间。
男子跟在她身后,虽冷着脸,心里却早已有万千念头划过:她为何偏偏来此吃酒?是真吃,还是另有目的?
他与窦净梧对立而席,桌上放着两瓶未开的新丰酒。
窦净梧拿起其中一瓶,拔出酒塞,分别倒入男子与自己的杯中后,再不管他作何事情,浅酌着扭头看向窗外,思绪放空。
男子轻扯唇,忽与回首的她贴近,咫尺之隔,鼻息相汇间,她隐约闻到一股奇异之味,仿佛曾经在哪闻到过。
“怎么,这般看着我,莫不是怕我不给钱跑了?”窦净梧用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此时模样像极了醉鬼在调戏良家妇女。
他斜睨着她,脖颈仰得修长,喉头时不时滚动,目光里尽是寂寥。
“不是没有可能。”男子秉持着开玩笑的语气,却没有拨开她的手,但让听者却觉其中意味颇多,认真、坚定……,唯独没有感到丝毫玩笑。
好似往昔,窦净梧曾数次偷走,然这话他亦早已烂熟于心?
她仿若不觉勾唇笑着,双眸似毒蛇般犀利,松了手团坐一角,自顾自地往口中灌酒。
四周喧嚣,声音此起彼伏,可偏就是那么一声叹息,恍如惊雷坠入她耳。
她不知缘由,失陷过往,却清楚地知道,因为重来的这一次,曾经所有事情多少都会有些许偏差。
能重叠之前所发生的事,其概率只会是少之又少。
正如眼前这个男子,旧忆里虽从未出现却并不代表不存在,或许他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出现也未尝不可。
这是第一个偏差。
第一眼窦净梧错认于他,紧接着,她隐隐觉得他与那个白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或者就是他。
原还以为此行多少会费些心思,她甚至连在寻找人与重来真相的空隙要做什么都考虑好了。
岂料一切如此轻而易举,像极了镜花水月。
她要真相、要报复杀人,目标直接就自投罗网?
窦净梧斜倚在窗台,红晕逐渐爬上面颊,余光瞥见街上车水马龙中有一黑色身影攒动其间,转瞬即逝。
惊疑霎那,她如醉方醒,在心里轻笑着自言自语:
“若不是他提前回来,她几乎都快要忘了,现在的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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