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米达脱下铠甲,忧心忡忡地告诉埃恩克,“奥伦殿下,今天有人主动和我说话了。”
除了集合之外,埃恩克几乎不与人交流。配上他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气场,自然也没有人上赶着来找他。
刚睡醒的埃恩克一脸倦意,“谁?”
米达蹙眉,说:“是个胖子,好像叫戴夫。他递给我一颗烤马铃薯,我接过去吃掉了。之后他问我为什么值班的时候戴着整张面具。”
米达去顶替埃恩克的时候,确实戴着整张面具。他和埃恩克长得完全不像,气质相隔甚远,一个明朗傻气,一个阴鸷疏离,多亏米达精湛的演技,否则伪装的事情早被拆穿了。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米达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模仿埃恩克冷冽的腔调,“‘这和你有关系么?’”
一旁的佛格没忍住笑出了声,“少爷,您太可爱了。”
米达补充道:“他暂时没有怀疑我,后面又问了一些话。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霍索修斯,我回答‘当然是的’——这真是一句违心的话,我恨所有冰族人,尤其是冰族王子!
“他告诉我说,霍索修斯绝对不可能和黑发人在一起,王室所有人都不会同意。我回击他,‘你管好你自己。’
“他又说,那天的事情他不会说出去,如果以后王子殿下问起我的人品,他一定会回答我德行兼备。我说,‘那最好不过了。’
“奥伦殿下,属下认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没有问题。可是,倘若他每天都找我问话,总会有露馅的时候。而且我学不会冰族幻术,万一王室护卫队临时有任务就完了……”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让你一直代替我。”埃恩克早起没吃东西,慢吞吞咬下一口青果。
米达愁容满面,“殿下要好好睡觉的!唉,您当初就不应该进入护卫队……”
“不,我可没后悔。”埃恩克摇头,“我只是不打算在圣殿待下去了,那里实在是一份闲职,一年都见不到霍索修斯一面,背离了我的初衷。王室护卫有一套他们自己的晋升规则,我只要多多参与行动,很快就能离开圣殿。”
米达问:“什么行动?”
“放心,类似于前几天营救冰龙,任务比喝水还要简单。”
需要委屈埃恩克的就是天天早起了。这几个月清闲不下来。
*
埃恩克有一段日子没去地下城消遣。今天下午让米达替他值班,他自己出去了一趟。
在圣铭维斯大陆,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它的地下城。地下城地势低洼,匍匐在冻土深处,像一条盘踞在繁华之下的毒蛇。
那里居住着各种各样不受尊重的人类,他们或贫穷,或残疾,或血统卑贱……
在此处,道德和礼法的焰火无法照耀,人类借着原始的野性肆意横行。
他们可以披上斗篷、戴上面具,作为“掩面者”进行超越底线的交易。男仆用肉|体交换金钱,侏儒假装孩童进行偷盗,没有尊严的乞丐四处乞讨,商贩售卖致幻、致死的药草……
天空飘着薄雪,头顶阴沉得仿佛凝结的湖面。巨大的台阶向下延伸,直达地下城。
埃恩克换上斗篷,戴上白银面具和皮革手套,脚踩过膝长靴,遮盖住一切可能露出的肌肤。
他不希望自己常年流连地下城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霍索修斯。
街道如同扭动的大肠,毫无规则地排列。两侧是低矮的房屋,冰晶石价格昂贵,此地的墙壁由粗糙的石块和干裂的泥砖堆砌而成。
摊位在路中央支起破败的篷布,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负责售卖的主人有老人、孩童、三条腿的畸形者……脸上一律挂着灰扑扑的微笑。
空气中悬浮细小的粉尘,混杂血污和腐烂物的酸馊气,吸进肺里像吞了一把粗粝的沙砾。吆喝声、嘶吼声、打斗声杂七杂八地混在一处,几乎刺破耳膜。
大部分行人缩着脖子快步穿行,大手按在钱袋上,裹紧衣袍防止小偷。只有那些土著人裸露脸庞和皮肤,他们早已熟悉地下城混沌的生活。
埃恩克穿过街市,最终停在一座岩石搭建的半圆形拱门前。
看守的人是一位独眼壮汉,瞎了的那只眼留下丑陋的肉|洞,从伤痕上看眼珠像是被活生生挖出来的。
壮汉嗓音粗犷,说话露出一口黄牙,“入场费二十铜币。”
埃恩克熟练地掏出铜币扔给他。
圣铭维斯大陆的赌坊分为两层,地上是普通赌钱的地方,地下场所则进行暴力残忍的“斗犬”。
所谓“斗犬”,和动物关系不大,其实是人类的血腥搏斗。富人们将黑发人或奴役的火族人喂养成为“恶犬”,再把它们放到搏斗场互相撕咬。
埃恩克是来观赏“斗犬”的。
踏入嘈杂的搏斗场,浓重的汗臭、劣质酒精与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没有眼力的男仆往埃恩克身上扑,被他一把甩开。
埃恩克穿过人群,挑选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建筑内部呈现环状,看台阶梯层层升高,能容纳数千名观众。底部有十几扇石门,人类从那里进入,尸体从那里拖出。
地面铺设细沙,笼罩巨大坚固的铁笼。墙壁上的血污根本无法清洗干净,那是彰显罪恶的烙印。
“斗犬”规则简单野蛮,没有点到为止,没有绅士精神。双方进入铁笼,不管格斗多么凶险残暴,只会有一方活着出来。
参与的格斗者禁止使用幻术和利器,台上看客根据双方的体形、赛前展示的实力进行下注,有经验的投机者能从中狠狠赚上一笔。
埃恩克极少下注。
他并不在乎双方的输赢,只是单纯欣赏血腥的屠戮。
很小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自己对生命完全漠视。
他会徘徊在火族驯养火龙的广场,收集龙类的骸骨和尸体。他喜欢带着血腥味的肉|体,喜欢用靴子碾碎人类的肋骨。
埃恩克年少时养过一条黑蛇,在他发现自己的蛇喜欢冲着他最厌恶的父亲摆尾巴以后,就直接了当地把它杀了。
生命在埃恩克眼里没有可贵之处,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
铛——
伴随着鼓声和台下的欢呼,败者被拖出铁笼,地面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胜者满脸乌青,嘴唇撕裂,两臂肌肉爬满伤痕,袒露的上身一直在流血,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石门离开,血液也跟着滴滴答答。
佩戴鸟嘴面具的仆人扫去地上残余的肉渣,下一轮格斗即将开始。
男童举着托盘问埃恩克:“阁下,喝点什么吗?”
搏斗场的酒水价格是地上市场的十倍,味道却不及后者三分之一。
埃恩克唇舌干燥,点了一杯酸葡萄酒。他晃晃酒杯,淡漠地抿了一小口。
石门缓缓打开,这次走入笼中的两人体型相近。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男人长得非常像。古铜色的皮肤,劲黑的短发,高耸的颧骨,相似的五官,以及腰腹上的暗红胎记……
——这是一对从同一个圣器中孕育出来的双生子。
手足相残,简直是上等人士猎奇的恶趣味。
“没有白来,今天看到精彩的了!”
“猜猜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哥哥的瞳色更深。”
“不对,我看他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
“……”
看台上的观众发出了比刚才更亢奋的欢呼。
下注的人们却犯了难,双生子别无二致,他们不知道哪一方更容易取胜,凭感觉往两只巨大的铜盆中投掷硬币。
铜锣敲响的瞬间,双生子同时冲向对方。
他们早已适应了地下搏斗的生活,血缘化为刺向敌人的利剑。哥哥右拳挥向弟弟的太阳穴,左膝顶向他的腹部;弟弟后撤步,一记横扫直踢哥哥面门……两人扭打在一起,动作愈发狠辣。
看台上的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杀了他,你这废物!”
“不会心软了吧?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撕烂他的脸!!”
“恶犬”的主人发出欢快的笑声,端送酒水的男童在人流中穿梭,脸上覆盖铅粉的男仆冲富人挤眉弄眼,巨人症的黑发种站在最后一排观看搏斗……
空气散发着疯狂的气息,好似一湾碧绿的封闭的死水,表层咕噜冒着灰白气泡。人们深陷其中,溺亡于杂乱无章的声音里。
搏斗进行到最后,两人血迹斑斑,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更加分不清兄弟的身份。
沙地被血液、汗水和脚印搅得泥泞不堪。一人摇摇欲坠,最终不甘地倒下,尘土飞扬。另一人气喘吁吁地站立,伤口处皮肉外翻,殷红的鲜血不断涌出,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也不知道最后站着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观众意犹未尽,但很快下一轮比拼接踵而至。
……
埃恩克离开时天色已晚,集市寒意凌冽,地下城污浊的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蓦地,一只漆黑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靴子。
沙哑的童声说:“大人,赏一枚铜币吧,父神保佑您……”
……想不到毫无秩序的地下城,居然还能听到父神名讳。
那是一个瘦小的的男孩,左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残肢处胡乱缠着浸透脓血的布条。
埃恩克驻足。他看见男孩的指甲缝里塞着黑红色的污垢,指关节因常年爬行而变形肿大。
脑海灵光乍现。
埃恩克勾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心情不错,于是随手掏出一枚银币扔给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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