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地下城。
空气里漂浮腐肉、汗液和劣质香料的混合气味,寒风裹着沙尘在街道上打旋。
两个身披斗篷的人影穿行在喧嚣中。
个子稍矮的那人走在前面,深黑斗篷随着步伐翻卷,露出一双精致的长靴。佩戴银白面具,唯一露在寒流里的是锐利的黑眼睛。
后面的人紧跟着,也将自己打扮得严严实实。他的眼睛是淡灰,这种纯净的眸色只会在灰发贵族身上展现,引得不少行人多看了男人几眼。
“您以前来过这里么?”埃恩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周围人声鼎沸,他没有使用惯常的敬称“殿下”。
霍索修斯轻轻摇头,淡灰眼眸瞥见街边四条腿和三只眼的畸形人,他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怜悯,“没有。我的父亲不允许我到这种地方。”
地下城污浊不堪,贵族与王室根本不会涉足。
他没什么约会的经验,事先不确定地点,看到埃恩克带他来到地下城着实惊讶了一下。
“我带您到这里约会,您不会生气吧?属下是觉得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事物,而且您一定没有见过。”
“怎么会生气。”霍索修斯笑了,语气格外温和,“我答应过由你决定地点,况且……我确实想看看真实的地下城。”
埃恩克眯了眯眼,黑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不瞒您说,我是在地下城长大的。那个时候家里太穷,租不起城市中心的房子,我们一家四口人躲在地下城漆黑潮湿的屋子里……”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怅然,“如今来到这儿,反倒觉得亲切。”
霍索修斯叹了一口气,“过去的日子很难熬吧……”
“都过去啦,”埃恩克难得笑得活泼又开朗,笑声像一串摇晃的铃铛,“现在您在我身边,属下觉得异常幸福。”
地下城刮风时会卷起地上的尘土,埃恩克抖了抖沾着灰尘的斗篷,转身对霍索修斯笑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不过我没有带钱,回王宫以后托人给你。”
王室出门自然有仆从和护卫跟着,需要什么东西只是张嘴的事情。钱袋麻烦沉重,霍索修斯早已养成习惯,平日外出都是两手空空。
“好呀。”
埃恩克引着霍索修斯拐进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子。焦糖与麦香的气息扑鼻而来,眼前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烤炉正在喷吐热气。
摊主是一位六指的老人,正用铁铲翻动着炉子里的烤饼。面团在炭火上鼓起焦脆的壳,发出诱人的滋滋声,香气四溢。
圣铭维斯大陆上的所有人都是浸泡在圣水中生长的,圣水与圣器是父神的恩典,寄予祂的旨意。那些残缺或赘余的人类便代表着罪孽与诅咒,是比黑发人更低一等的存在。
幻术高超的黑发人尚可以进入王室护卫队,残疾人、畸形人注定只能待在肮脏的地下城。
埃恩克的目光从老人多出来的手指移到烤饼上。
埃恩克一向口味刁钻,不爱吃的食物太多,吃饭讲究,还有一些洁癖。经过昨天一天的考察,整个地下城他唯一能忍受的食物,就是眼前的烤饼了。
“两份黑麦烤饼。”埃恩克数出钱币。
烤饼装在粗纸包里递过来,烫得能焐热掌心。埃恩克笑眯眯地递给霍索修斯一份。
黑麦特有的微涩混着芝麻的香气,咬下去时,酥脆的外壳簌簌掉渣,内里却软得带着韧劲。
根据火族旧部收集的资料,霍索修斯此人没什么忌口,加上他一直情绪平和,埃恩克也不太顾忌王子的口味,只选择自己能吃的。
“我的父亲很擅长摊煎饼,”埃恩克捧着烤饼靠在墙根,黑眸望向炉口跳动的火光,“他做得特别好吃,一份煎饼能卖一个铜币。”
霍索修斯跟着他蹲在墙边,温和地说:“那他真厉害。”
“是啊,我一直很感激我的父亲。”
埃恩克说完有意无意地观察霍索修斯的表情。
男人的咀嚼慢了下来,他肯定想到了之前佛格提到过的“父亲并不疼爱他,他却愿意将自己一年的工钱为父亲打造墓碑”之类的话语。但这位教养良好的王子绝不会主动提及他人伤心的家事。
埃恩克开始谈论自己的悲惨童年,“父亲养育三个孩子,真的太辛苦了。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很少留在家中,两个哥哥跟着出去打工。我年纪小,去街上捡一些木柴和烂掉的蔬菜。
“您听说过‘斗犬’么,那是富人们上不了台面的消遣,他们将人类驯养成动物,让动物搏斗取乐。说来可笑,我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战无不胜的‘恶犬’——因为他们的薪金丰厚,倘若我拥有这样一笔钱,便不会再让家里人受苦。
“后面我渐渐懂事了,识字以后看过圣书,父神的圣谕令我受益。生命如此宝贵,我不应该让它浪费在残酷的搏斗场上。所以呀,我有了一个真正的高远理想,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幻术师。”
霍索修斯眼中浮起一层怜惜,“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我相信你。”
埃恩克粲然一笑,一副自信的模样,“嗯。”
他偏头凑近霍索修斯,音色像含了一块蜜糖,小声道:“其他人听见这种话只会笑话我,殿下您人真好。”
两人吃完烤饼,继续在街道穿梭。
埃恩克行走的路线精心挑选过,避开污秽的水沟和肉|体交易的场合——他无法容忍谄媚的男仆向霍索修斯身边靠近。
街道两侧的摊位展示着光怪陆离的商品:风干的兽爪悬挂在帐篷顶端,装在玻璃瓶里的尸油泛着诡异的荧光,还有商贩用猥琐的口吻公然叫卖催|情药草……
霍索修斯高贵、优雅、温良,是被冰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王子。初见这种场合,眼中惊诧的情绪流转。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众多的下等人,第一次听见他们恶俗的语言。他们会因为小事大打出手,嘴里吐出的词汇放荡下流……
自己的王国阴影处藏着如此赤|裸的堕落。
“地下城的日子就是如此,”埃恩克叹道,“一想到许多孩子和过去的我一样深受煎熬,我就倍感痛苦。”
霍索修斯低眉颔首。
埃恩克知道:霍索修斯心情复杂低落时,往往是不说话的。
埃恩克四处张望,想从摊位里买些什么送给霍索修斯。集市上有商贩售卖珠宝首饰,使用兽类的骨头雕刻,是难得正常的商品。
可惜霍索修斯的圣橄榄枝手镯做工精细,千金难换,大概看不上兽骨制作的手链,赠送也没有展示的机会。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墙角,只见有一人躲在角落里。蓬头垢面,瘦削的身体像枯死的树冠。
是乞丐。
乞讨的老人看见他,一点点地往前爬,脏兮兮的手抓住了他干净锃亮的靴子,在上面留下几道污痕。
来得正好。
埃恩克俯身将老人扶起,扫去他身上的灰尘,手指摸向钱袋,往面前的碗里放置一枚银币。
埃恩克柔声说:“好好生活,愿父神保佑您。”
余光中瞥见霍索修斯沉默的注视。男人的目光穿越喧嚣,游历尘世,仿佛地下城里一轮高悬的皎月。
两人接着前进,埃恩克还没有说出准备好的台词,大腿再次被人抱住。
周围蜷缩的、游荡的乞丐纷纷围拢过来,瘸腿的、瞎眼的、抱着孩子的,像潮水般涌成一团,嘴里七嘴八舌地喊着“好心的先生”。
“行行好……”
“给口吃的……”
“救救孩子……”
他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涌出,像闻到腐肉的蛆虫一样将埃恩克团团围住。
埃恩克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那些伸过来的手粗糙、肮脏,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都带着同一种灼热的渴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乞丐啊?!!
埃恩克面具下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几乎闻到了这些人身上溃烂的伤口散发的恶臭。
干净的衣服,精美的靴子……
要钱就要钱,把你们的脏手挪开好吗?
埃恩克按捺住狠狠给他们一脚的冲动,他只能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完美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分发钱币,“别急,每个人都有。”
埃恩克掏出银币,每只碗里放一枚,没有更多的,但每个人都照顾到。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乞丐才在感谢声中逐渐散去。
埃恩克吸了一口气,扭头看见霍索修斯站在屋檐下,北风吹过时兜帽浮动,男人的银灰长发若隐若现。
他正在看他,不同于以往平静的凝视,眼底带有几分欣赏与赞美的意味。
……算了,也不亏。
霍索修斯问:“你经常照顾这里的乞丐么?”
“是的,托我大哥的福,我的日子过得不错。来地下城的时间不多,但我每一次都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毕竟,他们是曾经的我。”
霍索修斯笑着说:“你辛苦了,好心肠的人会战胜厄运。”
“我也这样认为!兴许是我的心意感动了父神,所以我和两个哥哥现在的日子美满幸福……咳,也让我有机会遇见心爱的人。”
埃恩克边走边侃侃而谈:“您答应我约会的请求时,我就在想,到底哪里更适合我们相处呢?月下漫步,密林赏星,故事书上写得太多,没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地下城是最好的选择。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您从未来过的地方……”
他谈及自己苦涩的过去和崇高的理想。
一路上霍索修斯沉默,会面露怜悯、轻轻点头,他一直是合格的聆听者。
天空阴云密布,两侧石屋的窗棂蒙着洗不掉的污渍。长街冷风呼啸,风里带来酸涩的酒香。
霍索修斯竟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向街角的酒摊,和煦地开口,“这里的酒水似乎不错。亲爱的埃恩克,麻烦你替我买一杯。”
“属下立刻去,”埃恩克不能放过这个展现殷勤的机会,马上露出笑容,“请您在这里等我。”
他快步来到摊子面前。老板是一位黑发壮汉,倒三角眼,浓密的眉毛连成一字,模样很不好惹。
酒槽里漂浮着葡萄的深色渣滓,壮汉正用长柄勺搅动泛着泡沫的酒液,看起来就难喝。
埃恩克瞬间打消了给自己也来一杯的念头,只问:“酒怎么卖?”
贩酒的男人回答:“三铜币一杯。”
“好,我要一杯。”埃恩克摸向口袋。
他眉心微蹙,拿钱的动作随之一顿。
刚才来的乞丐太多,他身上只剩下两枚铜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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