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感觉好点了吗？”

“……”

“具体是哪里不舒服？”

“……”

“还是整体感觉不太好？”

“……”

唐明月表情恹恹，她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着面前这人的提问，视线却不知道定格在了哪一片虚空。

就在刚刚，她经历了突如其来的飞车危机事件，整个人像被放进滚筒里搅拌旋转了一遭，脑浆如同摇奶茶一般混合，能开口说话就已经是“医学奇迹”。

再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面前这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的男性。唐明月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此人大概除了脑子和内脏之外别的都被机械化了一圈。

半机人。她想。

纯白色的圆形空间里只有她和对方，以及两人坐着的两把铁艺椅。

唐明月大脑放空。

“不用对我怀有这么大的恶意，”男人再次开口，终于没再继续问身体是否舒适的问题，“我们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唐明月上下扫视对方，哼笑一声：“你们？”

对方点点头：“对，我们。”

下一刻，圆形空间便不再洁白，数十个人如同脸上的痘痘一般在一瞬间出现，又好像洒到白纸上的墨点一般。

其中最大的那个墨点直接向她走了过来。先前问话的男人对那人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小步。

寸头女人伸出一只手，稳稳当当扣在了唐明月的椅子靠背上。

“你好唐明月，欢迎来到‘炬火’。”

什么玩意？

炬火？

唐明月面上不显，脑子里把自己的知识库底朝天搜了一通，确认自己的认知体系里缺少对“炬火”的了解。

寸头姐也不急，她往人群点了点头，那些人就又自动往近处站了些，他们围成一圈，每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唐明月。

“我叫荒原，是‘炬火’的头儿，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明月大概知道了，“炬火”不是什么旅游景点，“炬火”是个组织。

于是她坐正了身子，说：“我有一个需求。”

荒原看上去并不惊讶：“你说。”

“我需要一个皮圈，”唐明月面无表情，“我的头发散了。”

因为飞车事故，唐明月左边马尾的皮圈早已经不知所踪，方才她就这么一边扎着一边披着听别人讲话，天知道有多难受。

得到皮圈的唐明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介绍一下？”她翘起二郎腿，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彩色T恤有没有战损，随后身子后仰，就着这个角度看着这个自称“炬火”的组织。

“‘炬火’是我们自发成立的反乌托邦暴力组织，核心宗旨为反对‘机器主义’，”荒原说话的语速很快，“我们的成员都是来自各个领域的人类精英，为了共同的目标不断努力。”

“我们知道你是坚定的反对派，”荒原说，“你对‘机器主义’的厌恶可是‘臭名昭著’，对机器人的厌恶也是远近闻名，对于机器人的统治更是恨不得一脚踹出二里地。在这一点上，你与我们是完全相同的。”

唐明月懒得去纠正荒原的用词问题，她不得不承认就这两句话，荒原就已经完全提起了她的兴趣。

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需要搞明白。

“请问，你们如何界定机器人呢？”

荒原直视唐明月的眼睛：“如果你加入我们，你如何界定，‘炬火’便如何界定。”

虽然只用脚趾头就能想到飞车事件是“炬火”的手笔，但两相对比起来“劫车”似乎显得格外微不足道起来。

在最后，荒原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无论唐明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好笑的问题。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选择你吗？”

唐明月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比起这个，两分钟前我更想知道你们劫车时使用了什么异能，以及——不过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说罢，她左手挪开荒原搭在她椅背上的胳膊，站起身整了整头发。

“我什么时候给自己起代号？”唐明月问。

先前询问身体情况的男人现在正在给她带路，介绍炬火目前的生存环境，听了这话后他愣了一下，随后说到：“现在就可以，但你怎……”

“但我怎么知道每个人都要起代号？”唐明月接话。

对方笑了一下：“我是李行风，待会儿我会帮助你接入信息脑，你自己设定就好了。”

李行风一边走一边说，但唐明月一个字也没听，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旁边另一条走道上。那边，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人朝着面对她的方向飞速走来，肩膀上的短流苏一步一动。

“那边是谁？”唐明月问。

李行风看了一眼，回答：“是‘炬火’先遣队，他们需要外出执行组织任务。”

是么。对于这个回答唐明月不置可否。

“他的眼睛刚才乱动了。”

“什么？我刚换的机械耳，有点没听清。”

唐明月确定以及肯定，方才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在拐角时余光瞟向了自己，那种带着点儿不屑和鄙夷的眼神实在是太明显了，对方甚至不带藏的。

“我们再往前去吧……哎！不是往那边走的！！”

白塔四城正城的极夜已经进入尾端，城市一侧已经能够看见微微的亮光。就好似在黑色地面上撒了把白色沙子，给人突兀的不适。

距离她从炬火基地跑出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从表示要加入炬火到摸清基地体系直接逃跑的短短三十分钟里，唐明月已然完成了对一个新鲜事物由上头到祛魅的全过程。一路上不知道给多少个机器人扣上了六芒星——她还算是第一次这么大规模的使用异能，神之左手都给累得够呛。

唯一不好的是，她失去了一个光明正大给自己起代号的机会。

我想给自己起个代号，唐明月有点沮丧的想，她得给自己起个代号。

——

白塔四城的倒城今天相当热闹，为了修建城市保护屏，上下蠕动的马路上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在这些密密匝匝的人头中间，有那么两颗长得不太对劲儿的。

“快看！那边有个女孩子！”

“瞎叫唤什么，没见过女性吗！”

“不是，她是个‘纯血’！”

唐明月随便拐进了个巷子，直接坐在了正在打扫城市卫生的清洁机器人头上。

方才被困在炬火基地的时候，通讯器一点信号也没有。现在她跑出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联系唐流玉。

她的通讯机就是她脖颈上戴着的项链，黑色皮链上坠着一颗被做成远古地球形状的通讯器，迷惑性极强。伸手轻轻一碰，淡蓝色的光屏便在眼前展开。

通讯那一栏，备注“公主病”的联系人安静地躺着，旁边显示“通讯环境优秀”。

唐明月放下心来，动动手指，给对方拨去一个通讯。

淡蓝色的光波开始围绕光屏缓慢的转动，坐在清洁机器上的唐明月百无聊赖地晃悠着腿。

“叮”一声，光屏上显示出唐流玉的脸。

唐流玉的背景是一片淡蓝色，唐明月总觉得这颜色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但这个点儿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光屏对面的人看上去状态不错，唐明月没有看见明显的伤口，便开口问到：“你现在在哪呢——”

她看见唐流玉的嘴唇一张一合，但对方说了什么一个字儿都没听清。

“哎我听不见，这鬼地方谁又在大街上飙车，现在这个鬼社会还有名叫公序良俗的东西吗！”

耳边传来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唐明月几乎都能问到对方飙车后扬起的尘土搅和着空气的味道，本来她就忍不了一点儿，现在干脆不管自己是不是还在打通讯了，直接六芒星起手准备把来人削成两半。

“你等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那么没有眼力见——”

唐明月扭头，只见一辆巨大的“老三轮”对着她横冲直撞飞过来，她有一瞬间的怔愣，因为老三轮这个东西在三十一世纪实在是太突兀了。

结果，她就被老三轮掀翻了。

唐明月再次清醒，是因为后脑勺传来的阵阵刺痛，仿佛是有个怪物钻进了她的生物脑，像拨弄琴弦般玩弄她的神经。

一阵连着一阵的眩晕感让她懒得睁眼。

世界毁灭吧。

她刚从一个鬼地方跑出来，怎么就又进了另一个鬼地方。

人怎么可以一直这么倒霉。

“因为你是一个纯血！”

外界传来的声音与自己心中想的话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关联，唐明月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

这里还有人会读心术？

“你醒啦！”

又尖又细的女性声音在耳膜边轰得一下炸开，唐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一张病床上，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叫。

这还是唐明月第一次见到能和自己一样吵的人，不仅有点吵，甚至语言功能可能都还没发育完全，讲话时节奏特别奇怪。遇见这样奇特的人，唐明月也不管自己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努力的偏过头去看是谁。

哦，一个小姑娘，也就比床高一点点。

“你好啊纯血，我是李李。”床边的人开始自我介绍，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一晃一晃。

唐明月把头偏回去，没搭理她。

李李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依然自顾自的讲话：“我讲话节——奏不好，可以、你、我纠正吗？”

这位讲话实在是太奇怪了，除了那一句自我介绍是正常语速正常发音，她叽叽喳喳了半天都是语速过快——一个还没学会和嘴巴和平相处的急性子，唐明月把李李划归在“独特”一栏，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和这位交朋友。

唐明月交友法则no.1：和独特的人做朋友。

“现在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唐明月慢慢坐起身，给自己扎着头发。

李李没回答，只见这个小姑娘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唐明月的床尾处，跟病床上的人面对面看着。

这是在干什么。

李李：“纯血你再说一遍。”

唐明月立刻反应过来，李李应该是听不见，是靠读唇语来理解意思的。

李李：“你不用放慢语速做夸张表情什么的我眼神很厉害读唇语更是信手拈来只用让我看见你你的嘴唇在动就可以了。”

唐明月：“我叫唐明月。现在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李李：“你好唐明月，现在是白塔新历3046年3月4日上午10时36分，现在在白塔四城正城幸福诊所。”

唐明月有些头痛，现在距离她从炬火基地跑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天，她还有正事没干，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该死的清洗处理了，然后回她的白塔三城。

“好吧李李我要走了。”

唐明月重新扎好了自己的双马尾，透过玻璃反射出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她很满意的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玻璃反射出的李李歪了下头：“你走不了了。”

“外面现在都是机器人。”

她带着唐明月从窗户向下望去，一个又一个丑陋的黑灰色大块头在下方游荡，有如军队，但更像蚂蚁。

“他们都是通缉你的，”李李道，“'炬火'是很厉害的，听说他们与政府合作。”

唐明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左手心处六芒星忽隐忽现。

真是。

世道两茫茫，蚂蚁当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