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肆虐,轻盈雪白的鹅毛自天空缓缓飘落,屋檐上枝丫间像被换上了素白的新衣,冰清玉洁。
一辆朴实坚固的马车在官道上移动,寒风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内传出的声音吹散,年长的车夫穿着厚袄披着蓑衣坐在车厢前毫无所觉的搓着手,看向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催着马匹前行。
被厚重的棉帘围住的车厢壁内,坐着一主一仆两位年轻女人。
这辆车从外看朴实无华,内里却别有乾坤。不仅宽敞到可供主人坐卧,还有收纳用的小柜和折叠案。
梳着双丫髻的侍女从小柜中取出糕点,捧到女人面前。“姨娘,我们要去哪?”
女人秀眉凤目,腮凝新荔,伸着水葱般的长指点了下侍女的额头,毫无责怪之意地抱怨道。“都说了今后唤我女公子,再错一次我就不要你了。”
这位双十有余的女公子语毕,花蕊般的蔻丹捏起一块小指大小的糕点,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催促侍女为她倒水。
“女公子,您说您为何急着此时离开?夫人都说了,您若是要离开可待到春暖再走,如今天寒地冻,哪有容身之处?”这位侍女显然和她主人的感情非常亲密,恭敬的语气中带着随意。
“所以说我能成为女公子你只能是侍女,夫人这么说我不能这么听,早些离开才能让夫人更加怜惜我。瞧瞧,这可是夫人日常用的马车呢,还不是说送就送了。”女人微微挑眉,一副得意之色。
侍女嘟嘴不服气。“难道夫人说的是反话?我觉得是女公子您多虑了,夫人可是难得的好性子。”
女人但笑不语,夫人可不是难得的好性子么,她被老夫送给大人,夫人半点难堪没给。在蒯家的这七年衣食无忧,除了没能如老夫之愿亲近大人,只要不触犯夫人定下的规矩,没有哪家的侍妾能比在蒯家的更舒畅了。
并非是她不愿意亲近芝兰玉树般的大人,只是大人钟情于夫人,连看都不看她们这些侍妾一眼,更勿提让她们近身了。
她们这些或赐或送的侍妾都渐渐看清了这个道理,反倒是夫人送去照顾大人的宋姝不明白,恐怕那丫头心里头还装着大人呢。
正因她看清了,所以当采春和她说有人在府上打听大人的事时,她才和夫人提了那个主意,那人果然中计了。
“焦冉冉,你留下蒯家养你,你若想离开我也会给你配副嫁妆,去留都随你。”女人,也就是焦冉冉还记得当时夫人对她说的话。
“婢子想回家乡。”焦冉冉记得当时自己道。
“可。”
“婢子想尽快回去。”
夫人美目流转,目光中带着些微诧异。“眼下?”
焦冉冉点头。
“女公子,您还没说我们去哪儿呢?”侍女的声音唤回了焦冉冉的思绪。
“去祁县。”被采春缠不过,焦冉冉说出了目的地。
祁县位于长兴府东南方四十里,紧邻州府中心,既能避开那人,也离府城不远,是她心仪的安家之地。
长兴府,州牧府外书房。
“不能收留那些流民,忻州的里乌县、常县等数个县城,都因开城赈灾造成了许多动乱,里乌县的县令及县尉全家被杀,城中百姓也多有破家者,我们绝不能让阗州的百姓遭此之害。”一位身高七尺蜜色肌肤的男人神情激动。
“勉之此言差矣,难道因一二流氓不驯便将所有受灾逃难的百姓拒之门外吗?如今寒季,若不收留他们无异于亲手杀了他们,于心何忍。”听越才要阻拦流民入境,冉逸的声音也提高了极度。
越才,字勉之,阗州司兵,主管阗州士兵兵器及制造等事宜。
“但若是接受这批流民,离开春还有月余,等麦熟还有两季,州府的仓库也要空了。”印宽的眉间拢起一个疙瘩。
“可以先接收一部分,其他的等开春再说。”一位面白美须的中年男人开口。
“季爰怕是在说笑了,先收哪部分?留下谁?留下的人可能等到开春吗?”徐任觉得若真如钟修说的这般还不如不留。
钟修,字季爰,阗州司士,掌管阗州境内各官员升迁考核及官员名册,士族出身,为人最是圆滑。
“可这样至少能救助一部分流民。”被徐任质问钟修也无恼意,摸着长须道。
“慎明如何看?”谢瑶开口,属官们都安静了下来。
自那日灵堂之上谢瑶拿出诰书,阗州州牧确为蒯黎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不闭嘴也不行,不提此乃朝廷之旨,谢逸带人将蒯家团团围住,他们根本无法离开。直到前州牧下葬,新州牧上任,事成定局他们才得以脱身。
新州牧蒯黎虚岁七岁,自然无法胜任州牧一职,只能暂由其母代,名义虽换了,人还是原来的人,属官们也无话可说。
“流民虽非阗州百姓,却是大冀百姓,弃民不仁,当以严法治之。”周琸义正言辞。
周琸,字慎明,阗州司法,主管刑狱典法,为人方正。
谢瑶点头,目光又落在卢冠身上。
“夫人,阗州施仁政日久,百姓安康,流民正是因此才来到我们阗州,此时收容流民乃义举。只是阗州百姓的安危也不能不顾,安抚流民还需有详尽的筹谋。”卢冠的话很中肯,将流民拒之门外非阗州之举,但轻易接受流民忻州里乌县就是前车之鉴。
他的话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便是担忧府库及各县仓库不足以支撑大量流民消耗的印宽也没有多言,冉逸更是点头应和。
谢瑶点头。“此言正合我意,我欲接收四方流民。只要进了我阗州,遵守法纪都是我阗州的百姓。桂一,传令阗州境内接收所有入境流民,编籍造册就地安置。直钰,允许各城开仓赈灾,上报各地消耗,由府库补足。慎明,急编法令,规治流民,法令务必遍传各处,若有不知而犯者,宣法者同罪。负理,安置流民当地的治安由你主责。原慎,季冬苦寒,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新建安置流民的房屋。”
常志用,字负理,阗州司马,掌管一州军事。
芮辉,字原慎,阗州司工,主一州营造。
“是。”属官们各自领命,在谢瑶的示意下匆匆离开。
“稼和,缘何刚刚议事不发一言?”收敛了锋芒,谢瑶又成了端庄清雅的州牧夫人。
蒯穆还未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讷讷地问了一句。“什么?”
谢瑶又问了一遍,蒯穆的涣散的目光才聚在她身上,与谢瑶目光接触后一触即离。“我也要么?”
将我禁锢在此不是为了防范我将蒯黎成为州牧的事说出,让我到书房来不是为了让其他人见识到你的宽宏大量么?为甚自己也要言语。
从灵堂事后,蒯穆带来的人除了贴身伺候的阿吉其他全都被谢瑶处理,不知生死。
在葬礼结束后他也彻底失去自由,通关文书不知所踪,去哪都有一帮虎视眈眈的人跟着,蒯穆以为他随时有可能遭遇不测。
却突然被领到外书房,听了一耳朵流民的事,这位婶母似还责问他为何没有在议事的时候发言。
蒯穆忍不住又抬眸瞄了眼谢瑶,被逮个正着,索性他也不躲闪了,直接将疑惑问出口。“我为何要言?我不过是个随时会丢命的傀儡、囚徒,我能言何?”
谢瑶眉头微微皱起,面上露出一抹奇特的表情。蒯穆见状,索性将心一横,将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其实婶母大可不必如此,蒯黎是蒯家嫡系子孙,他成为州牧我是绝无可能去告密的。不过若是婶母想要彻底封口,还请给个痛快。”
蒯穆慷慨赴死的模样逗乐了谢瑶,她眉眼放松,嘴角溢出了轻笑。“合着你认为将你留在这是为了要你的性命?”
被一位只年长自身三载的年轻美貌女子哂笑,蒯穆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脸都红了,愤愤地瞪着谢瑶,双眼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一个傀儡、囚徒能随意在州牧府内外行走,还能参与议事?我真难相信你叔父对你的品评。只是你大闹你叔父的灵堂实为不孝,我留下你为你叔父和小兄弟做些事也不算过分。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以后该如何为阗州尽心吧。”
等蒯穆将谢瑶的话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不可思议地抬眸,一阵寒风吹眯了他的眼,那抹素白的身影已融进了天地间。
苍茫的天地间,入目皆是一片雪白,长长行进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
身后的人甚至不会多看一眼,只麻木地踩着前一个人的脚印继续向前。
没人知晓自身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刻倒下的就是自己。
方静言默默地走在人群中,只觉得脚趾头又麻又痒,他已在破损的布鞋外套了两双草鞋,却仍阻挡不了寒气的入侵。
又冷又饿,他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仿若被艺人操作的木偶,连眼珠转动都显迟钝。
前一人忽然停下,低头只看地面的方静言直接撞了上去,下一刻他也被身后的人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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