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012章

片片剔透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从天而降,地面上,树枝间,城墙檐,层层叠叠将天地间都换了银装。

阳城县令收得有流民将至的消息,早早在城门外架设了棚架,升起火堆,在两口大锅中倒上粟米,慢慢熬煮。

半个时辰不到,城郭外出现了细细的黑点,移动的黑点越来越多,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

最前头的黑点骤然停住了,又忽地不要命往前奔跑,仿佛有猛兽在身后追逐,又或是濒死的野兽发现了生机,用尽生命力奔向唯一的希望。

方静言不清楚为何大家都在跑,但他不能被拉下,跟在队伍中是没有吃的也不能让身子暖和松快,但是那些曾跟不上的人他再也没见到过。他不想独自被冰封在某个雪地里,等到开春的时候被人发现他已腐坏的身躯,不过徒添几句感慨。

奔跑间寒气灌入肺部,方静言的胸口闷闷发疼,头也越发混沌,但他咬牙跟在队伍中。

很快他的双脚便如同绑了两个盛满石块的麻袋,每一次提起落下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队伍渐渐跑散了,但前方人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方静言看到有人摔倒,紧跟在身后的人却丝毫没有顾忌一路同行的情谊,或许也没有情谊,这一路他甚至不知走在身边的人姓甚名谁,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人,直接踏了上去。

跑不动了,他跑不动了。方静言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惟有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让他没有如同那些体力到达极限的人那般直接倒下去。

一丝淡淡的香甜气钻入方静言的鼻间,猛地抬头,从人群中他隐隐瞧见了远处的敞开的木棚,以及木棚内升起的白雾渐渐飘散在银灰色的天空中。

“先列队,不要争抢,每个人都有。不安规矩来的人没有热粥喝。”一位小吏从拿着剑戟的士兵中走出来,大喊道。

香甜温暖的热粥就在眼前,饿了一路的流民根本忍不住。但忍不住也要忍,比热粥离他们更近的是闪着寒光的剑戟尖。

为了这次施粥,阳县县令及县尉可谓是拿出了全部的家底,排成阵列五、六十个士兵手中握着的全都是正真的兵器。

年轻力壮的士兵全各个严正以待,忻州里乌县的遭遇在他们出城前就被县尉耳提面命,他们人要救,但先要保住自家,没得救人反倒自家遭难的。

热腾腾的粥离流民只有咫尺之遥,但阳县士兵的阵仗与气势还是让重新燃起希望的流民渐渐缓下的步子。第一个人在距离士兵一丈远停下了脚步,身后的流民也慢了步子。

“对对对,不要心急,都跟我来,到这里列队。州牧大人仁慈,他老人家说了只要人来了,我们阗州都会管。你,还有你,不要跑,一个个向前走,只要守规矩每个人都能喝到热粥。”那小吏见乌泱泱冲上来的流民停下来,将他们往侧面领。

有了这口吃的做引,别说是要他们列队,让他们干甚都可以。方静言抖着手捧起木碗,热气顺着木碗传到手掌,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热流从唇舌一路滑到心间,这一刻身上的寒意似乎都被驱散了,他双目泛酸。

“别磨蹭,快些喝,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喝完以后去右边的木棚做登记,记住必须去登记才能入城。我们州牧大人定了规矩,只要你们守规矩,就给饭吃找地儿让你们住。”那小吏应是管粥棚的人之一,每换一批领粥的流民他就重复上面的话。

听了这小吏的话,从后面排上来的流民们纷纷露出震惊和惊喜的神色,这些话不亚于让他们立即喝上了热腾腾的粥,瞬间为他们补上了几乎流失殆尽的生命力,每个人的眼中都透着生的希望。

含着热泪,方静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阗州的州牧愿意收留他们?让他们全部留下?

在庆幸之余,他不由得升起疑惑,活着走到此处的人少之又少,但也有几千人,这里却愿意全部接收,而不是给点吃的又将他们赶走吗?如今正是季冬,粮食恐怕自家都不够吧,这一城又能养他们多久呢?

仿佛听到了方静言的心声,那小吏接着道。“我们县令大人早在你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就收到了州牧大人的命令,开城收容你们。其实不止我们阳城,只要是踏上阗州的百姓,州牧大人都愿意接纳,现下与密州接连的所有城镇都做好了准备。”

尤怕流民不能完全安心,小吏直接道。“吃食你们不用担心,州牧大人已让县令大人开仓放粮,县令大人也已派信使给府城送信,更多的粮食很快就能送抵。至于住的地方我们会统一安排,至少不会再让各位幕天席地在寒风中度过黑夜。好了,用过粥的赶紧去木棚处,后面的人跟上。”

方静言心绪翻腾,勉强将目光落在的右侧的比粥棚略小的棚里,喝过粥的人都进到那里面。还要再看,却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他赶紧低头将手中的热粥一饮而尽,将碗都舔干净才递给后面的人。

从粥棚离开,方静言来到了右侧的木棚内。和粥棚的大敞四开不同,这个木棚便是出入口都用厚重的布帘遮着,看起来就暖和。

没多久就轮到方静言,他掀开布帘跨入木棚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气朝他扑来,身子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不大的木棚内紧凑地摆着三张案几,三位文书模样的人坐在其后,每个文书脚边放着燃得通红的炭火,方静言所在的位置旁边两位文书正在奋笔疾书。

“叫什么?多大了?籍贯在哪?”方静言面前的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笔落在麻纸上。

片刻功夫,方静言便见文书在麻纸上写上了他的外貌体态,一时走了神,直到文书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头低下。

“小人姓方名静言,年十六,行二,梓州樊城人。”

“哟,能识字?”文书好奇地抬眸看了眼方静言,手下不停。

“小人曾上过几年学。”方静言偷瞄一眼,努力将攥紧的手收到袖口,恭敬地道。

“那也会写字?”将需要记录的全都写在了麻纸上,文书停下了笔,和颜悦色地问。

“会。”方静言觉得身子发热,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快,坐这。有人进来你就问他刚才那些,外貌详尽述些。对了,这是你的木牌,收好了,等医师确认你身上没有注病就可以凭它入城,切莫弄丢了。你手中的木牌上有字号,在每份记录的最后要将木牌上的字号填上去。”文书说的很仔细,但语速很快。

“听明白了吗?”

方静言诧异地盯着文书,在对方再三询问下才木木地点头。

“那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文书的语气中带上了命令口吻。

方静言坐在文书刚刚坐着的地方,手中被塞了一支笔,文案上的麻纸也换了张空白的。

在文书监督他写了一份后,才匆匆留下一句“后面的都按这个来”就冲了出去。

“老冯,这是又要去东圊啦。”旁边两位文书见冯文书这边的动静,笑道。

回应他们的是老冯冲出去的背影,及晃动的布帘。

十根手指又麻又痒又痛,方静言盯着三指间夹着的竹笔发怔。

多久了,上一次握笔是多久前的事了?方静言双眸再次被水雾笼罩,心中戚戚。他似乎得救了,但他的父母、兄嫂不知现下如何了?

直到面前的流民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才唤回方静言的神智,他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竭力分辨这人的面容,墨痕在麻纸上飞扬,他开口问道。“叫什么?多大了?籍贯在哪?”

接连写满了几张麻纸,方静言渐渐进入了状态,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冯文书回来站在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自白日写到掌灯,方静言上下眼皮打架才被冯文书叫开。他原想再坚持一会,至少让阳城的人看到他的价值,只是这一路的紧张骤然缓解,加上木棚里的炭盆一直烧得旺旺的,身体由内自外疲的倦仿佛从魂魄深处渗透出来,让他再也无法硬撑,被人领着出去了。

从木棚出来,外边似乎更寒冷了,方静言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跟着前方的风灯走到了个大的房屋前。

“进去吧,你的同乡都在里面。”领路的人催促方静言进去。

“我没有同乡了。”方静言在心中反驳,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朝前迈,跨入门内。

门内很暗,只有分散的几个火盆中深橘色的光照亮的一小团能够看到些微躺下的人影的区域,也因此屋内比室外要暖和很多。

比赶路时舒适数倍的条件让方静言原本疲惫的身躯越发乏力了,他往里走,找到两人中间的空隙,向以往的很多次般直接挤进去,刚躺下人就迷糊了。

仿若在耳边响起的梆子声让方静言睁开了双目,难得能囫囵睡上一觉,身体比脑子更快清醒,在寒气的侵扰下颤栗,人也彻底精神了。

不过片刻功夫,整间屋子的人都醒了,有人站起来有人半坐着,还有人就着身边人的余温卷缩着躺在木板上不愿意起来。

此时敞开的大门口传来洪亮的喊声。“发粥了,列队去领粥。喝完粥后去西广场,以后呆在哪就看这次的分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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