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府的街衢两三年前被重新修整过,路面非常平整。但几月前连续的降雨以及随后的霜雪不可避免地使地面出现了些许坑洼。
谢山已尽量避免马车踏入这些坑地,却无法彻底绕过它们。
车厢的又一次颠簸晃动了蒯黎的心,此刻他的心绪如同马车起起伏伏不得宁静。
目光转向一旁任由幼弟撒娇,轻柔地和幼弟低语的母亲,蒯黎终究没忍住开口了。“娘,我们刚去的院子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那么多孩子?”他们为何会叫您阿姆?最后一句他没有问出口。
自上车起就若有所思的长子终于开口了,谢瑶抚摸着幼子软嫩的面颊,目光落在了长子稚嫩的面庞上。“那是慈济院,收养孤儿的地方。”
蒯黎的双目因震惊而睁圆了,露出些孩童的稚气。“全部吗?那,是娘您收养了他们吗?”
谢瑶点头。“算是吧。当年和你爹刚到阗州时才知晓此处有许多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又有双亲不在后无人管照的幼童,虽有宗族到底有些不尽如人意,总归不能看着他们自身自灭。慈济院是以州府的名义兴起的,长兴府的这个是最大的,几个大县也有。”
见长子竖起耳朵,幼子也不再于怀中闹腾了,谢瑶继续道。“但也不全是,男女有些微不同。慈济院的男孩都是孤儿,有的女孩却是有父母的。时人多是认为生男好,家贫的生了女孩常有弃养,如今有了慈济院这个去处,溺婴的事都少了许多。”
“这样的孩童多吗?”蒯黎问。
“长兴府慈济院此处的孩童有六、七十,这是附近几个县共同的。整个阗州慈济院的孩子们约有千余吧。”谢瑶在心中估算了数量。
“这么多?有这么多孤儿吗?”蒯黎露出难过的神色。
“这已是陆续有孩子被重新领养的情况,最初的数量更多。田大娘家的阿狸就是慈济院出来的,如今他成了田大娘的孙子,祖孙两也算是互相有了依靠。”蒯黎的反应让谢瑶欣慰。
“娘,是因他们没有亲娘所以才想让您当他们的阿姆吗?”一直安静趴在谢瑶手臂间的蒯真突然开口。
“阿真愿意娘当他们的阿姆吗?”谢瑶垂眸,温柔的视线落在幼子面上,笑着问。
“唔,娘还是我和兄长的娘吗?”得到肯定答复后,蒯真的小脸都皱了,就在蒯黎觉得幼弟又会哭闹拒绝时,他松开了小眉头,一会又立即蹙紧了,伸出小手比了比。“娘可以当他们这么多的阿姆,要当我和兄长很多很多的娘。”
蒯真的白胖的小短手先是比了一个小果子那么大的长度,又挥舞着两只胖胳膊划了好大一个圈。
稚子之心,纯粹而美好。
蒯黎也被蒯真的言语逗笑了,他隐约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想到田大娘感激的神色,慈济院孩子因他们到来的欢喜,他又问。“娘,您去看望慈济院的孩子以及田大娘这样的人家,还给他们送东西,他们既惊且喜。我们是为了百姓的感激,这样他们就会听从政令才这样做的吗?”
谢瑶的目光看向长子,又掀开了棉帘看向寒风中的街道,任由霜风吹散车厢的温暖。“以你的年纪能想到这些为娘很欣喜,但并非如此。我和你爹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要让百姓知晓我们看得到了他们的疾苦,我们会像爱护子女般地爱护他们。大冀失道,世道将乱,阗州,或是我们母子三人在那些野心勃勃的人面前都像是伸手可得的盘中之食,轻易可取之。而阗州的百姓,将会是我们母子的依靠。”
谢瑶的这番话让蒯黎锤头沉思,片刻他后突然抬头。“那是为了让百姓保护阗州,保护我们吗?”
谢瑶露出一抹笑容,目光转回了车厢,落在蒯黎和蒯真身上,轻启朱唇,缓而坚定地开口。“孩子,我和你们父亲在阗州经略七载,不是为了让那些权欲之人掠夺的。你们只需记住,勇武的人敢于与人争锋无所畏惧,智慧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只有仁者无敌。爱百姓如子女,百姓自然敬你如父母。自古未有父母受难子女不使尽全力而袖手旁观的。”
看蒯黎的模样,谢瑶心下满意,看来此行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几分。
母亲那似是笼着光晕的笑容蒯黎记了很久很久,她的话也在此刻永远地刻在他的心上。
永平二年,仲春。
原梓州流民因无城肯收留绝境之下反叛,攻占密州西北,一路北上至达州南境,半月功夫达州半数城池被叛军占领。
叛军所过之处杀官吏,开仓放粮,获得底层民众拥护。
叛军率军前往于州境内时,广县县令、县丞被杀,县中百姓开城迎叛军入城。侥幸逃出的县尉一路赶往于州西都府,将叛军已至的消息送抵州牧府上。
收到于州州牧报上的消息京城震荡,京城位于于州西北方向,若是任由叛军一路挺进,便是直逼京城而来。
小皇帝匆忙下诏,要求各地速速援兵勤王。
大冀始乱。
绵绵细雨自半月前初降,润泽的土地渐渐冒出嫩绿,街道两侧的木株生出新芽,整个长兴府都透着生机。
州牧府中,卢冠将手中的诏书递给常志用,后者读完诏书的内容后传给了徐任。
待诏书在一众属官之间传阅遍后,谢瑶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属官,才开口道。“叛军已聚五十万之众,又占据了密州、达州、于州三州交界之地,如今叛军集结全部兵力朝京城进发,京城告急,陛下下诏要各州派兵勤王。”
“流民如何能在短短一月之间有如此势头,他们真的是流民吗?”冉逸觉得这股突然冒出来由流民组成的叛军发展太过迅速,不合常理。
“叛军并非初起,去岁季冬便有传闻,有伙流民占领了一城,杀害城内全部官吏后控制全城,并在孟春时假扮百姓入侵占领了周边数个城池,迅速兴起。因其大多只杀官吏,且用城中粮食收买人心,许多底层百姓并不抵触。”徐任其实说得很委婉,岂止是不抵触,若非广县县尉有幸逃出,恐怕叛军快攻到京城了才会被发现。
“都是些脏墨之辈。”周琸冷声道。
众人沉默,他们都知晓这意味着什么,若非当地官吏平日苛待百姓,怎会这么长时日无消息传出。
“阗州距京城遥远,待我军赶到恐怕叛军如何已早有定论。”常志用开口将议事引到正规,作为司马他不认为有救援的必要,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是不派兵,只怕朝廷降罪。”钟修有一层担忧。
“勤王可不是去些人,钱粮哪个不要。”但凡要花钱用粮的事印宽都要提反对意见。更何况谢瑶为了救助流民已动用过府库,再要掏出些东西来他就不那么愿意了。
“且阗州士兵皆有定数,若需勤王必要征兵。”徐任的话也确实是勤王需要面临的问题。
阗州这几年平和,百姓日子顺遂,主动入伍的人不多,且阗州无战事,也无需过多兵源,勤王必然要派出数量足够的军队,若是一下子抽调数万人,阗州的军防空虚,就怕到时候有人趁虚而入。
“那可不行,此时正是春耕时节,若是此时抽民调兵影响的是阗州一年的收成。”若要此时征民入伍,冉逸坚决反对。
“且如今民户虽逐年有所增长,百姓却也还需继续将养生息,贸然征调百姓确实对阗州的影响不小。”相鸣同样不赞同。
相鸣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对现如今的阗州来说每个百姓都非常要紧。阗州地处整个大冀的东南方,人少地广,相比北方成熟的农牧业,阗州的农业是近几年才大力发展起来,人口上自然比不上北方的大州,本地世家也少。
而阗州虽与厷国相连,两地却有天险相隔。且最近十几年厷国内乱,国内几股势力打得不可开交,更是没有经历相顾其他,阗州已有许久未曾起战事。
当年蒯浚入主阗州时,发现士兵的兵器被大批倒卖,留在库房的也生锈不能再用,加上军队虚报士兵人数冒领军需,很是用了一番手段死了一批官吏,越才和常志用这些是后来提拔上来的。
属官们各抒己见,绝大多数是不赞同出兵勤王的,便是有一两位担忧不出兵会被朝廷迁怒的听了这些话也熄了心思。
他们虽是大冀子民,但更是阗州百姓,如今阗州百姓的日子刚有起色,决不能功亏一篑。
倒不是他们有其他心思,只是随着大冀第十五和第十六代帝王的胡作非为,皇室的威严不断降低,且他们阗州的民生日渐好转,实在不愿意为了那样的皇室将整个阗州拖入泥潭。
谢瑶明白他们的想法,但事情不是这么看的。流民曾也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若非绝境没人会用生命和后代去造反。且他们在绝对劣势下仍然成功攻占数州,足以说明大冀百姓对朝廷积怨已久,以及各地官吏的尸位素餐。
她预感十年之内,至多不过二十间,大冀必然要有更大的动乱发生。阗州这些年是有所起色,但她担心动乱起时,阗州薄弱的军事力量将会成为各方攻击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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