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拂过,青草绿叶懒洋洋地摇摆着身躯,湛蓝如洗的天空撒下金色的光芒,树缝间如坠星子。
或许是日渐升温的气候,长兴府州牧书房内的属官们说话的语气都不由得燥了几分。
“如今何沧被逼回里州龟缩不出,甘州、习州之乱也平息了,为何还要征粮?”看过诏令的印宽对此极为不满。
“我赞同直钰的话,此时征粮不过是乌含立威壮声势的手段,不送也罢。”卢冠垂眸,视线落在透过窗户照入室内的一排影子上。
“若是不给,乌含已挟天子之令出兵方州,如今方州受三方夹击,这是要杀一儆百。”钟修抚须叹道。
六月中旬,乌含以天子诏令向四方州牧征调粮草,方州州牧熊波公然拒绝,还称其为乱臣贼子,号召各方州牧起兵除此害。
乌含大怒,请示小皇帝后举京师、瑞州、宣州三处兵力包围方州,如今战火已蔓延到方州内部,一时方州成了人间炼狱,百姓十不存一。
京师、瑞州均掌握在乌含手中,宣州州牧则是有小皇帝的诏令及对乌含的感激一同出兵。
虽熊波亦有领兵之能,方州也不乏名将,然三线开战却也难以顾暇,不过半月功夫已有颓败之相。
熊波,字澈熙,方州州牧,出身方州大族之一。
“那也未必,熊波与丹州的冉正信是儿女亲家,听闻丹州已答应出兵救援,乌含啃的这块骨头可是会咯牙的。”越才面露不屑,他认为乌含不可能快速拿下方州。
现如今乌含常驻京城,又带走了瑞州半数军马,常州的巢英勋可一直虎视眈眈呢。
“夫人您意下如何?”白茗见众人各抒己见时谢瑶锁眉默不作声,轻声问道。
“这个粮阗州要出。”谢瑶语气低沉,似是下这个决心也费了很大气力。
可不是么,谁人不知乌含的用意,谢瑶又怎会不明白即使阗州送了粮食过去,恐怕能有一成进了小皇帝的内库都是乌含的忠心了。
“为何要助其气焰,乌含谋害忠臣、排除异己、独揽朝政之举早就引人不满,他此番借陛下之名征天下之粮,早已人心向背,又有何惧。”胸口起伏气息难稳,若是为大义印宽绝不会如此激动。
“直钰,乌含之心人尽皆知,且不提他在京城危难时挺身而出抗击何沧有功,此次征粮虽是乌含之意却也是天子诏令,阗州是大冀的领地,你我皆是天子属臣,万没有臣子没有违抗君命的道理。”谢瑶的目光扫过议事厅内的每一位属官,一字一句道。
“夫人且想一想,若果真如此,此后但凡京城有诏令阗州必然都需提供,那何时能到头?”印宽据理力争,他一直不喜谢瑶的君君臣臣之论。
况真论君君臣臣,如今御座上的小皇帝也未尽其责,如何能让四海臣服。
其他属官的想法与印宽的大多相差无几,这些年间,但凡京城有令阗州都响应,然大冀皇族积弱,东皋家族除了能赏些名份上的东西,还能为阗州提供什么。
私底下不是没有人想过让阗州也如其他州府那样自行治理不听朝廷调遣,但谢瑶坚决不同意。
“忠君爱国岂是戏言,只要皇族东皋氏还在一日,大冀就还是大冀,阗州就要听皇令。”谢瑶口吻严肃,见以印宽为首的属官多有怨色,缓和了神色又道。“有东皋氏才有大冀,有大冀阗州才能保全。况且阗州这几年风调雨顺,又是为清剿何沧,为了大冀平稳我们阗州尽一份也是应当的。”
最终谢瑶力排众议,下令向朝廷提供十万石粮食。
属官们离开议事厅后仍不心甘,离开州牧府,卢冠见好友情绪不对,邀请相鸣与印宽同去其家稍坐。
卢冠招待两位友人在院中品茗,院中有一洼假山环绕的池水,印宽独自起身背手伫立在池边垂眸看水中无忧无虑的锦鲤。
卢冠与相鸣相视一眼,相鸣上前来到印宽身侧站定,轻拍了拍印宽的肩膀。“直钰何须如此,夫人行事也有其道理,况十万石虽不少,但于阗州来说也不是出不起,何苦如此愁容。”
一阵沉默,只有浅浅的风推动塘水涟漪,就在相鸣以为印宽不会回应时,他开口了。“并非完全是舍不得那十万石,我只是觉得...”
顿了顿,印宽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语句,他偏过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们从蒯州牧在时就一起共事,至他身染沉珂不得不将政事托付夫人,及至今日,明义,你觉得夫人行事如何?”
将目光移开,相鸣的看向对面的布局精妙的假山,那处有一个孔洞,洞口的边缘停了一只浅黄色蝴蝶。
“夫人心怀仁德,处事公正,深受百姓爱戴。”相鸣道。
“仁慈太过,对如今的阗州并非好事。”印宽仰头深深叹口气,被绿叶间漏下的金光闪耀了双眼。
谢瑶的执政能力毋庸置疑,只是对待京城那边一味忍让的行为让人难以接受。
若是朝廷清明,百官自然心向,只是自前两代帝王起,大冀官场日渐**,宦官专权,卖官鬻爵,民生凋敝,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然再观现在,京城争权夺利,闹出二帝之乱,何沧、乌含先后作乱朝廷,小皇帝却无力辖制。如此朝廷,如何让人信服,如何能甘心臣服。
相鸣目光复杂地看着印宽,他说了有人想说的话,只是...
“你们两躲在这聊什么这么投入,我唤了几次都不答应。有话等会再说,先过来尝尝我新得的茶。”卢冠一手一个拉着印宽与相鸣两人来到石桌边,侍从侍女已被他赶走,如今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友人三个。
州府属官离开了议事厅,蒯黎落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出去后,他转回到谢瑶身侧。
谢瑶只扫了他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公务上,蒯黎见母亲在忙正事,心中虽又愤又急,到底安耐住了,几步走到公案一侧,翻看母亲批注过的公文。
一个时辰后,谢瑶才从繁重的公务中抽出身,一旁的蒯黎却被手中的公文勾住了,先前的焦躁一扫而空,完全沉溺其中。
等蒯黎看完放好,这才发现母亲目光柔和地看向他。“娘。”
“有何事要同我说?”坐了两个多时辰,谢瑶的腰背发紧酸痛,她起身领着蒯黎往外走,一边问。
这四年蒯黎的个头长了许多,如今只比谢瑶矮半个头,他微仰着头,看向专注前路的母亲,轻声道。“孩儿不解,为何其他州府都不响应征粮,阗州却要听令?更何况这还不是朝廷之令,仅仅是乌含意志。”
脚步一顿才又继续前进,谢瑶明白有此疑问的远不止蒯黎。“黎儿,如今整个阗州由我们母子掌控,你觉得众人对此有何看法?”
说的是征粮,母亲却问他这个,蒯黎一时没明白谢瑶的意思,仍旧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道。“百姓爱戴服从,士族官吏也愿意辅佐,如此阗州平平稳稳,百姓得养生息。”
“那这一切的由来是因何?”减缓步伐,谢瑶引导蒯黎深入思考。
蒯黎很快回答道。“母亲治理有方,阗州安定,百姓生活日渐富庶,官吏们也清廉,众人都拥护母亲。”
这话算不上对谢瑶的恭维,自蒯浚离世又为蒯黎谋得州牧之位后,她已渐从幕后走向前台。如今阗州百姓只知谢夫人不知州牧,有了民心加上处事公正有原则,谢瑶在士族、庶族中的名声也不错,阗州境内愿意跟随她的人不少。
“你说得没错,阗州的安定和百姓生活富庶是相辅相成的,如今东皋皇族对大冀的掌控日渐薄弱,却依旧占着大义。各州长官、京城百官各有私心,大冀现下就如同古时的宗主国,而二十一州便如诸侯国。宗主国疲软,强大的诸侯国便会生出异心。阗州比之其他州府如何?”
并不等蒯黎回答,谢瑶继续道。“阗州有被觊觎的东西,却无足够守护的实力,对阗州来说是十分危险的。现今天下除了何沧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伪帝与京城对峙,无人胆敢公然反叛,便是何沧也只敢立有东皋家族血脉的皇子称帝。”
母子沿着长廊缓慢前行,身后是九里几个侍女,长廊一侧的墙面爬满壁虎,另一侧则是斑斑青竹,让烈日下走行多了一丝清凉。
“这些年阗州仓廪充足,年长的老者有衣穿有肉吃,年幼的孩童有人抚养教导,各处灾民不远千里也要前来投奔,这在灾荒、战乱频发的大冀如同异类。但阗州无论是兵强还是马壮都还比不过其他州府,贸然冒头,虽与京城距离遥远,但附近对阗州虎视眈眈的州府便可借着大义来侵犯我们。比起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不过是十万石我们能给得起的粮食,交出去又有何妨。”
“只要向我们索取就要奉上,那我们阗州就要一直如此憋屈吗?”蒯黎仍觉不甘心。他虽年纪下,却也知晓一味退让只会让对方更加猖狂。
“你怎会有如此想法。”谢瑶浅笑。“阗州未有一刻不在招揽人才、培育人才,我们现下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护阗州的百姓延缓被拖入战局的时机,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为以后做准备。”
如今的大冀,便是东皋族还能振兴也避免不了一战大战,谢瑶不希望阗州早早加入这场混乱的战局中,为此她认为适当的妥协与臣服都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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