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深深的府墙,房间内的人也能隐约听到墙外的嘈杂混乱。
侍卫见两位长官还在僵持,不得不焦急地出声催促。“大人,再不离开就走不了了。”
“走,跟我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留在这。”否则如何同夫人交代,蒯穆心道。
听蒯穆提起女兄,谢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语气里的决绝也软了下来。“稼和,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或许是身体快到极限了,亦或是谢和的情绪并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般淡然,急促地喘息了许久,久到蒯穆以为他下一刻会提不上气时,他仿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紧握住蒯穆的手,才继续开口。“帮我告诉女兄,不要认输。”
“这些话你亲口去同夫人说,我是不会帮你传话的。”蒯穆感觉到握住自己手的力道减轻了,他反手捏住那只手,不甘心道。
“大人,有一队甘军朝着此处来,我已经派一队人去拖延了,再不走真的走不掉了。”侍卫长见蒯穆因谢和迟迟不肯离开,顾不得身份,朝两侧的士兵使了眼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蒯穆的胳膊,携着他往外跑。
杀死最后一个抵抗的阗军,甘军将领来到卧房时,只见谢和面色祥和地躺在床上,仿若外面不是兵器的碰撞声,而是悠扬的琴音催人入眠。
那将领走上前去探谢和的鼻息,未有丝毫气息流动,人已气绝而亡。他立即着人前去报给甘平。
甘平恼怒谢和的顽抗,命人将其遗体丢入一众阗军尸体中运出城外焚烧。
蒯穆领着残部退守阜城,现下阗军还剩七万人,锦军还有四万多人。
闵城战败的消息飞速传回长兴府,阜城亦被甘平占领,蒯穆不得不一次次将方向向后撤。
长兴府谢家挂起了白幡,谢和的遗体运不回来,此时灵堂里安放的是他的衣冠。
幼子壮年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得知小儿子战死,甚至连尸身都无法寻回后,谢母的泪水就未停歇过。
陪在谢母身侧抹泪的妇人是谢和的妻子王氏,以及谢和的二子二女。其中长子和次女是夫人王氏所出,另外一子一女则是两个侍妾所生。
领兵在外的谢逸也赶了回来,灵堂上的他整个人都透出满满的沉痛与压抑,如今他们姊妹三人,最先走的居然是最年幼的谢和,让他们这些亲人何其痛心。
谢瑶领着蒯黎、蒯真前来吊唁。
在灵前捏三柱香,谢瑶的眼眶已被烟气熏得泛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由鲜活生命铸造而成的小小方牌上,那是她的幼弟,那个幼时会围在她身侧唤她女兄,离开前说一切交给他的幼弟。
我不会认输的。谢瑶不仅要夺回被甘平掠夺的领地,更要为谢和报仇。眼中波荡的泪水始终未落下,只有被坚韧掩盖住悲伤。
十三岁的蒯黎和十岁的蒯真已到了明白死亡的年纪,曾经长达数月的相处让他们与这位小舅父十分亲近,因而两个孩子无法如谢瑶那般将情绪内敛。
谢母将目光在谢瑶身上扫了一眼便搂住默默流泪的两位外孙,周围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人不能让她的情绪再有丝毫波动。
谢和的灵位足足停了半月才安葬,谢母却因谢瑶吊唁以及在谢和葬礼上的态度对她颇有看法,虽未出口指责,却也对女儿没了好脸色。
谢瑶再上门来时谢母便称病不肯相见。母亲身体有恙合该女儿前来探望,谢母却坚持不肯见谢瑶。
便是谢和的遗孀王氏亦劝谢母。“母亲,适才女兄前来很是担忧您的身体,何不见一面让女兄安心,您的身体说不定也能爽利些?”
谢和的离世王氏没有不伤心的,她的孩子还小,一家之主的夫君却英年早逝,她的天塌了一半。然而她却是分得清好歹的,夫君的事实则与女兄不相干,她认为家母不应迁怒女兄,何况以后还有许多需要倚靠女兄之处,这让她夹在中间颇为艰难。
卧病在床,头上绑着一圈防风带的谢母开合着双唇,却未将心里话说给儿媳听。
她怎会不知幼子的早逝与长女无关,只是她无法接受谢瑶在吊唁时未为幼弟留一滴泪水,且只在停灵和葬礼上各露一次面便匆匆离开。三十年的手足之情,连多来见见兄弟最后一面都不肯,她如何不伤心。
若非葬礼时见谢瑶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神里的悲痛和疲惫几乎掩盖不住,谢母当时便要好好与女儿说道的。
身体的疲惫通常只需要适当的休息便能恢复,那些会让人疲惫得感觉呼吸间都需要花费许多力气的是自内向外涌出来的疲乏。
阗州的将才还来不及成长,而锦州因先前周家事内乱了许久,那些有才有能的将领不是在内乱中殒命,便是举家离开锦州,谢瑶手下能领兵与甘军对抗的将领几乎没有。
谢瑶后续派去前线救援的军队,除了延缓甘平入侵的速度外,对己方战事并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
前线一次次的失利,战线不断向内陆转移让谢瑶对自己的治理能力产生了动摇。
锦州所有被甘平占领的城池均无一处主动投降,皆是战败被攻占,这也使得甘平每攻占一处便会屠尽官吏以及所有参与或试图反抗的百姓。然也正因甘平此举,甘军所过之处无一城一人投降。
锦州惨重的伤亡让谢瑶明白不能再继续下去,她需要改变策略。急招属官与谋士商讨如何对敌,最终采用了任融主张的三条计策,向乌含、巢绪等人发出救援信。
阗、锦二州这些年来一直为朝廷马首是瞻,且如今天下除了乌含所代表的朝廷便是甘平势大,相信乌含也不会愿意看到甘平再吞并阗、锦二州进一步做大,成为他的劲敌。而向巢绪这些与甘平领地相邻的州牧求援,则是唇亡齿寒或是利用其野心的道理。
其次便是做好战线进一步后移的准备,甘平之势锐不可当,若非阗、锦二州军民同心死战到底,只怕以甘平的能力攻下整个锦州继而入侵阗州的速度会更快。
那么现下能做的,最适合做的便是加固可能蔓延至的后方城池,让那些城池更牢固,以望能拖到援兵的到来。
最后也是最无奈的选择,给甘平及其手下重要将领、谋士送礼,同样是为了麻痹对方,拖延时间。
送出的求援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委婉拒绝,乌含那处虽没有拒绝却也未派军救援,巢绪等处则是与其他州正在混战,无暇顾及。
而从阗州送出去的礼,甘平等人收下后照打不误。
倒是战线后移这条做的不错,锦州的百姓都很听调令,全都提前携家带口退居指定的城池内,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然而再多的部署也不如有一位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州牧来的有用,在甘平一次次不计代价的猛攻后,锦州的三分之二领地都被他占据了,吞并整个锦州只是时间问题。
转机就在此时,乌含突然自达州与宣州出兵进攻甘平的大本营连州,逼得将主要兵力投入到攻伐锦州战场的甘平为防首尾双线作战导致恶果,不甘地率领军队退出锦州,一路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颗粟不留。
被甘军攻下的城池除了残垣断壁的残破与食不果腹困顿潦倒的百姓什么都未能留下,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疮痍。
阗州的大量粮草运抵锦州,百姓在悲痛中重建家园。他们失去了父母、妻儿,然生活还有继续,这些比野草还有韧性的百姓又一次深深扎根在土地上,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安宁的一段时日,他们能让这片土地再次焕发生机。
谢瑶侥幸保住了锦州,然这场入侵也让她深刻认识到己方将领的缺乏与军事能力的薄弱,她迫切需要能领兵打仗的人才。而她手上正有件要紧的事等待她处理。
自谢和阵亡,蒯穆被护送回阗州后便一蹶不振,将前线的情况汇报给谢瑶后闭门不出,谁都不见,所有职责都抛诸于脑后。
之前忙着应付甘军谢瑶无暇顾及,但现下甘平早已退出锦州,州府所有属官都忙到脚不沾地,蒯穆还缩在府中不肯露面,这让急需用人的谢瑶无法接受。
一阵熏风掠过,将被镶着金边的树叶吹得莎莎轻响,仿若是荡漾在空中的层层金色的浪花。
谢瑶被仆从请入后院见到的便是坐在树荫笼罩下散发出清凉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在细细阅读的蒯穆。
他仿佛沉浸在书籍渊博的海洋中无法自拔,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此刻平静的内心,直到一道身影使手中的文字笼罩在阴影下,变得模糊不清,他才缓缓抬起头。
见是谢瑶,蒯穆那宛若幽泉的双眸一闪,随即又归于沉静。他微微点头,唤了声“夫人”,再次将头低下,仿佛眼前的文字对他有奇异的吸引力。
“稼和,你已有许久不曾去府厅了,休养了这些日子,眼下甘平退军,眼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谢瑶坐在蒯穆对面的石凳上,目光始终落在蒯穆的面上。
蒯穆既是谢瑶的同僚属官,亦是她的晚辈,与他的相处倒没有那许多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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