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快跑,是军卒杀过来了。”阿四的眼神好,在前方滚滚的烟尘中看清了情形。
以前四肢不勤的辛泽在这段混迹于流民队伍中的日子也练就了不俗的腿力,其实也不用阿四提醒,前方有不少流民已开始往他们的方向奔逃。
阿四的声音像是一声鸣哨,四周的流民都反应过来四散而逃。其实这种情况在流民的队伍中并不少见,尤其是穿行于两州边界时,最容易遇到正在打仗的军队。
那些手持武器的士兵可不管他们是不是已饿脱形的黎庶,只要挡在他们的行军路上,驱赶都是仁慈,多半是直接策马践踏砍杀出一条路的。
辛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反正队伍从最初一群几百上千人同行,到现在只有零散的三、四十个,人数还在缓慢减少,幸而阿大和阿四一直在他身侧,不然他也不知能不能独自走到此处。
身后一身闷响,辛泽却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现下已入夏,走动间浑身都是粘腻腻的,但一阵热风吹过,那些粘腻被带走,取而代之的是干渴。
也幸而入夏了,没有食物的他们还能在路上挖些野菜,或是扒些树皮充饥。味道?麻木的舌苔已尝不出味道,有也应当是苦涩的。
空荡荡的长衫下是骨瘦嶙峋的身躯,辛泽在路上的时候无数次回想自己缘何要让自己受这种罪。还是公子石有先见之明啊。
不用回首辛泽亦知那声响是又一具倒下的躯体,或许不久以后他,还有阿大、阿四也会加入到这其中。
不,阿大和阿四身体强壮说不定可以活下去,或许倒下的只有他自己一个。
最初他们是经过些城池的,可惜那些城池的长官不是下令闭城便是让士卒驱赶他们,若是执意不走便送上他们尖利的箭矢和锋利的大刀,久而久之便没人再去城池下祈求了。
如今他们所走的是山底小路,足够偏僻,再未遇到过军队,只是这一路虽称不上荒山野林,也差不离了。有一日夜间在山泽间休憩,辛泽还曾瞧见过山上幽幽的绿光,现在回想起来,那恐怕是某种野兽在山上窥视着他们这群人吧。
失了主道,辛泽也不能确定他们现在的具体位置,但从星相来看,他们正往东南行走,恰与他想要去的京城方向相背。
现下是走是留对辛泽来说区别不大。带着阿大、阿四离开这几十人的队伍,便是他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如今的各州的形势他亦难确定他们能否活着抵达京城。
甘平正与乌含及曾毅开战,宣州、达州、梓州与连州的相交处根本无法行路。
魏庆病重的消息已走漏,巢绪屯兵丰州境外蠢蠢欲动。
李信与马恒联手欲要瓜分瑞州,乌含已从方州调兵分入于州、平州边界驰援。
北上的路全被阻断,辛泽不认为仅凭他们主仆三人能穿过重重阻隔抵达京城。
然而跟着这些流民一起漫无目的的前行,走向未知,对于辛泽来说,亦是难以接受的事。
人是需要有目标的,而不能像野兽那般一生只为生存,否则生命之花出生之时便是凋零之日。
“老乡,大家一起去京城吧。天子所在,我们定有活命的机会。若是继续盲目前行,待力气耗尽之日我们便再无翻身的机会了。”稀稀拉拉的队伍终于停下来歇脚,辛泽走到最前方,与众人道。
面前这些人骨瘦如柴,衣衫破烂,坐在那处仿若来一阵风就能吹走。辛泽想活,也希望这些人都能活下去。他从来知道庶民生活艰难,然这一路的更是让他明白,以前那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不过是上位者那可笑的自傲俯视。
为首的几位流民聚在一起,炎热的天气让他们口干舌燥嘴唇干裂,缺少食物更是让他们停下来时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只目光涣散地看向各处。
辛泽的话却让这些不知在想何事的流民纷纷抬头看向他,那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珠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去京城有什么不对呢?辛泽相信那处应当是目前整个大冀最安稳之处,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日都会如此。
终于流民中有人先一步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气氛。“阗州就在前方,我们缘何要舍近求远?”
自然是为了安全,若没记错,阗州这两年一直与甘平的势力在打仗,且母弱子少,虽支撑了这些年,但辛泽并不看好。
“阗州亦与密州、忻州在开战。”若是贸然过去只怕他们会遇险。
“我听阿翁说,阗州这些年一直在收流民,还分田分房。”一位流民仰着头,看向辛泽的方向。
辛泽背光而立,那流民自然看不到他的神色。
“或是骗我们前去入伍。”一开始说收治流民辛泽是相信的,毕竟当年阗州地广人稀,只是没有哪个州府能数年如一日的收治流民,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阗州几乎被忻州与密州环绕,这两年被甘平压在地上摩擦,军队损耗巨大,他们若是入境,很可能被抓去当兵。若是愿意成为兵卒,他们何必一路跋涉至此。
辛泽的话让流民再次一次沉默,直到他以为不会有人在出言时,耳边想起暗哑低沉的声音。“总要去试试。”
他们为何一路躲开军队,除了恐惧遇到正在交战的双方怕被误杀,便是不愿意被抓壮丁。没错,流民也是会抓去当兵,但却享受不到普通士兵的待遇。
会给他们吃的,但吃不饱,或者说那些吃的只能让他们不饿死,有点行动能力。吃过那些将军们给的饭食便该受他们驱使了,如他们这般虚脱需要时间养身子的流民,便是最便宜最好用的箭靶。
给他们一些木矛便将他们往敌方阵营方向驱赶,无论是消耗敌对势力的箭矢还是兵卒的体力都是己方喜闻乐见的。
又行了十多日,期间又有其他流民队伍汇到一处,辛泽所在的队伍由原本的二、三十人,骤然增到百来号人。人多意味着相对安全,他们所走的是荒郊野外,匪寇也好野兽也罢,通常不会愿意对这样数量的流民出手,毕竟谁也说不清最终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辛泽走在队伍的前端,故而在领路的流民突然激动之时,也看到了远方的城池。而让他惊异的是,那座城的城门不仅是敞开的,城门外还沾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缓慢地向城门口移动。
他们到了。
待到靠近,辛泽才发现城门口聚集的并非他以为的数百人,这里至少有上千人,还全是和他们一般的流民。
辛泽抬头看向城头,城墙上站岗的士兵精气神强,城墙被修得很高也很厚,能让住进城内的人安心。
辛泽这百余人刚靠近,便被人群中奔来的小吏阻断了前路,人群中有霎时的骚动,不过很快就被小吏三言两语安抚住了。
“老乡们,看你们走了许久路,定是腹中饥渴,这边排队还需很长时间,那边有食水,过去填饱肚子在来排队吧,都让进的。”那小吏年纪不大,恐怕只有二十岁出头,说话却和和气气,口齿清晰。让他们这群一路见惯了驱赶和恶意的流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流民们听到有食物,好些人口中不受控制的分泌津液,又见前方那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队伍,被说服了。
跟着这位小吏走到队伍的另一侧,被人群遮挡住的一片空地显现出来。临时架起的木板上放着一摞摞木屉,最上层的那个木屉上还码了一半的杂粮馒头,饱满蓬松,看起来十分诱人。
流民们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却离那些食物触手可及的时候被阻止了。流民的双眼都黏在了这些胖胖的杂粮馒头上,心都飞了过去,却硬生生忍住伸手跨步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停不行,数十个士兵将泛着寒光的兵器怼到了他们面前,最简单直白地告诉他们若是继续前进会有什么后果。
“别急,每个人都有吃,先排好队。看到地上的白线了吗?一个接一个地站在白线的右侧,再慢慢向前走,遵守次序的话很快就到你了。若是有人插队闹事,那人以及他前后十人都出列。”小吏的话清楚明白,吃食有,但只给守规矩的人。
辛泽排在了队伍中,他的前后分别是阿大和阿四。领食的速度却是不慢,不到一刻钟他的手中便抱了两个杂粮馒头以及一碗水。
杂粮馒头每个流民只能拿两个,水却是随便喝,只是碗不能拿走,喝完就得交还。
水缸边看守的人不由多看了辛泽几眼,他见过的流民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向辛泽这般千里迢迢奔逃过来,饥渴了一路还能如此形容端正地饮水,将碗归还后还不忘道谢,是非常少见的。
辛泽也在观察此处,一路行来这并非第一座会给流民提供食物的城池。捏了捏手里的杂粮馒头,会提供像这样扎实的食物却是少见,且还允许他们大批的入城,这就绝无仅有了。
在排队领食的时候辛泽就发现入城的队伍果真在缓缓前行,让他们进城是真的。
但是,即便是一座大城,也未必能接收数量这般庞大的流民吧。便是地方够,食物也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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