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袖口已湿了一片,心下却是满足的。
他也曾是这些步履蹒跚随风而倒其中的一员,就在两年前他跟随兄长一家逃避兵祸来到此处,与兄长合为一户落在阗州,分了房子和地。
只是他对土地没有兄长那么深的执念,当时城内又在招人,他仗着脑子还算灵活,在城中谋了差使,如今也是吃公粮的人了。
新来的这批流民都安分的在列队等食,周兴为已领过食物的流民指明下一个去处,入城列队的末尾,便蹲在一旁歇凉。
很快,周兴被身侧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有一人饮过水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问进入城中是否还会有吃的给他们。
那人年纪约在不惑之年,与所有流民一般因饥馑面颊凹陷看起来颧骨隆起,衣衫褴褛却也能依稀看出原本的面料并非一般流民所穿的麻衣,眼神中除了疲惫也有一种特别的神采。
“有。”看守的水缸的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人问起此事,没有不耐烦,但也没有多大的谈兴。
原是没有这个差使的,先前城中搬来水缸将其注满,任由流民取用。只是流民们太不讲究,舀水时将缸中水弄脏,后面取用的人饮后生了痢疾,才有他来。
他们这处接收流民并非一两日,总会被人问起此事,他已回答过许多次,一次比一次简略,到如今一个字也够了。
“还能如此给我们吃多少次?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以后会怎么安排我们?我们会留在城内吗?”男人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周围的流民听到他的问话,都小心翼翼地看过来。男人问到他们心坎了,这亦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只是食物难得他们怕遭嫌弃。
“这个城内都有安排,待会你们进城后会有专人为你们解说。”看守水缸的人不打算为这许多人解惑,毕竟这非一两句可以说完的,且城内专人负责解说,他没必要在此多费唇舌。
见对方不肯说,辛泽略有些失望,虽然不指望一个看守的小吏能说出个具体章程来,但若真对他们的将来有安排,必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不过对方不愿意说,他也不可能胡搅蛮缠,只得让开身位,让排在后面的流民过来饮水。
等辛泽领着同样领到吃食的两位从人离开人群时,周兴走了过来。
“这位先生若是想提前知晓城内对各位的安排,我可以为先生解惑。”辛泽虽混迹在流民之中,气质却与他们不同,且辛泽穿的是长衫,这一点周兴早就注意到了。
大冀的普通黎庶穿的是短打,能穿长衫的不是士族也是极有学问的人,而能读书识字,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是士族的特权。
哪怕近十年来阗州遍地是庠学,知识的普及有了极大的提高,这几年锦州百姓的文盲情况也有所改善,但在其他州府,不识字不会数数是黎庶的常态。
周兴是识字的,不识字他也吃不了公家粮。他来阗州的时候已经超过了进入庠学的年限,他是和家里的侄儿学的,而侄儿就进了本地的庠学。
管理一州需要大量的人才,尤其是基层人才,这些年谢瑶等人没少为引进人才而绞尽脑汁,高端人才还是紧缺的,但基层人才经过这些年的持续努力,已不再捉襟见肘。
但人才又哪会嫌多呢,能读会写在阗、锦二州还是很吃香的。且若是被人推荐后能在公府谋到职位,荐人也能获得一份奖赏。
转过目光,辛泽见说话的人是先前领他们来小吏,还了礼数道。“烦请解惑。”
“所有前来投奔阗州的人在医者确定其身体无疫病后都能进入城内,城内会对众人有统一的分配,在这期间城中提供食宿,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录吏将个人情况上报后会根据每人的能力分类,识字、耕种、手工等,城中是收容不了这么多人的,他们会按一定比例输送到阗、锦二州各处。像先生这般识文断字的更是不用愁,只要愿意定然能入公府。”周兴说得眉飞色舞。
出神片刻,辛泽叹道。“上官仁慈。”
“那是自然。多亏得我们二州有夫人在,长官也清廉。先生既来到阗州便安心住下,不用再担心流离失所,以后阗州就是先生的家了。”辛泽的话让周兴如同吃了蜜蜂屎,怕是自身被夸都没这么喜悦。
“夫人?”辛泽明知故问。
他是知晓些阗州之事的,当年他还在凌州扈意麾下时,便隐有传闻前阗州州牧蒯伯修与其妻通过买通宦官为龆龀之年的长子谋夺州牧之位。
待到随后的何沧之乱,蒯伯修之妻谢氏渐显于人前,但或许是时势之困亦或是其本人低调,二十一州多少听闻阗州由其主政,只是她个人如何却是鲜有传闻的。
辛泽和许多听闻过阗州由这位夫人主政的人一般,只觉得大冀朝廷宦官误国,谢氏贪恋权势将会祸乱阗州。后来阗州对外几乎屡战屡败也侧面说明了这点,只不过其投靠乌阳德才得以暂报平安。
女人没有处理政事的能力手腕这是普世观念,且阗州远离中原腹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乌阳德、甘子成、魏子京、谭泽同等那般当世英杰身上。
然这些年过去了,大冀数州吞并分离,小小阗州不仅未被吞并,反而击败贺晗济一举夺得锦州,这才让各州对阗州稍加重视。但也仅仅是稍加重视,若非甘子成谋夺密州,阗州未必能夺下锦州。
辛泽在知晓锦州归于阗州之下后,便推测阗州应当有能力极强的谋士隐于幕后。然而也仅此而已,这些年阗州与周边州府的战斗几乎全是败绩,便是谋士手段再厉害,两州没有与其匹配的军队保卫,再厉害的谋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不堪一击。
故而据他所知,有大才的谋士没有人投到阗州麾下,毕竟谋士的追究是自己的才能得以施展,以及希望用自己的才能辅佐主公成为最后的赢家,阗州显然不符合一众谋士的期许。
然见阗州边界的一小吏提及那位正当权的谢夫人,露出的却是与有荣焉的神色,辛泽觉得外界之人或许忽略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提取小吏对那位夫人赞美之词背后的深意,辛泽与同行的流民一同进入了城内。
频繁的战乱,加上阗、锦二州对流民来着不拒,便是阳城亦容不下如此多的氓庶。在确定身体无疫病的第二日,辛泽便领着阿大和阿四主动去了其他县城,他想去阗州各处走动一二。
有了阳城开具的临时身份凭证,虽还不是阗州户籍,辛泽一路行至下一个城池并未遇到任何阻拦,期间还在中途的农舍处借宿了一夜,讨了些吃食。
有地方住这还好说,毕竟只需腾个地方出来,但能讨到吃食却是出乎辛泽意料之外的。如今各地战乱,十室九空,便是有那还舍不得离开故土的农家,自家吃喝都成问题又哪有多余的粮食提供给旁人。
在此处却是有的,且辛泽发现无论是现在所处的城池,亦或是路途中见到的农舍,众人的神色都是鲜活的,不再是一致的麻木与绝望。
在第二座城池呆了一月,赚到了路费后,辛泽领着两位从人再次上路了。
辛泽对阗州最深的印象是人多,非常多。阳城还可说是因收四方流民之故人口众多,然这一路无论是在其他城池还是乡间所见,放眼望去全是人。
随后他见识到了阗州的慈济院、居养院,多少明君、贤臣追求的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施政都在此处实现了。还有庠学、艺所,据说阗、锦二州如今的底层小吏多从中出,而这些普通百姓面上洋溢的神采他只曾在一处见到过,丰州。
加之听闻锦州在甘子成领兵入侵时无一人一城投降,且有被俘的乡人义勇,甘愿全部赴死之事。这让辛泽大为震惊,更为迫切地想要见一见那位幕后高人。
然而有件事却是辛泽始料未及的,他心中的那位高人还未有音讯,这一路他听到提及最多的却是那位谢夫人。
官府小吏,亦或是更底层的贩夫走卒,甚至是农人,对于现在能过上如此美好的日子,都要感念那位夫人几句。
上位者收买人心的手段辛泽知晓,但如阗州这般人人皆心服称颂,可是极少见的,然这一行所见是做不得假的。在阗州走走停停,辛泽来到了长兴府。
长兴府与阗州绝大多数城池一样,城内人头攒动,很是繁华兴旺,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长兴府比辛泽之前见到城池更大,有数次扩建留下的痕迹。
资财早在出京城没多久便遗失了,这一路都是靠他们主仆三人劳动所得,阗州的物价很低,但辛泽挣来的钱财也住不上昂贵的房舍,他选的是一家离主城区有些距离的客栈。
这家名为同福的客栈人来人往,生意很是红火。辛泽定了两间普舍,他一间,阿大和阿四两人共用一间。
店家很是热情地招待三人,尤其是知晓辛泽等人是跨越数州前来阗州,更是做东上了些酒肉邀辛泽同饮,只为让辛泽讲一讲各处名山大川。
挑拣着说了一些,辛泽玩笑道。“李兄如此感兴趣,何不出去走走?耳听如何能比得上亲眼所见。”
“先生可是说笑了,如今整个大冀除了阗、锦二州外,何处不是征伐不断,能当个小店主平安顺遂的过一生是幸事,我可不想自找苦吃,枉送了性命。”店家朝辛泽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长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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