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书,散值了?”匆匆往家赶的方静言闷头快走,一路被认识的人打招呼。
“啊,是啊。”方静言心不在焉地回答。
今日见到方静言的的人都感觉到向来温和沉稳的方文书与往日略有些不同,但转念一想他匆匆的脚步,谁家中还没有一二件急事呢,便又放下心来,自己也加快了脚步赶回家。
临到家门前,方静言又恢复成了那位众人眼中的温和稳重的方文书,在推开家门后,听到动静的幼子冲到身前扑倒他的腿上紧紧抱住。
幼子先满含期待地仰头瞧了瞧父亲的手,空空的,又伸出小短手想要够父亲的胸口,人小腿短的他自然是抓不到的,心中一急便只会噙着一泡泪,口齿含糊地唤着父亲。
方静言将幼子抱起,又领着追着幼子出屋的长女往内走,耳中听幼子嚷着“糕糕”,这才想起出门前答应孩子给他带桂花糕回来。
“兕儿乖,为父今日忘了,明日定然补上。”柔和的哄着幼子,回到屋中放下孩子的方静言接过妻子冯氏递过来的茶水。
“岳父今日安否?”方静言先问起岳父的身体情况。
“父亲今日有了些胃口,午间用了大半碗麦粥,坐了一刻钟才刚睡下。”淡淡的忧愁在冯氏眸间流转,她的父亲已患病多时,腹胀难忍,亦食不下咽,阳城的医师都寻遍了也没有起色。
吵闹的幼子被长女抱走,方静言抽空去岳父房间瞧了瞧,掀开一小节布帘,床上的岳父睡得不太安稳。
轻愁爬上眉梢,方静言悄悄退了出去,回到了堂屋。长子、次女正在布碗筷,长女拘着因没得到父亲承诺的糕点而生气的幼子。
一家六口坐在一起用着夕食,期间幼子时不时玩闹地挣开母亲的拘束,又被长姐逮住在他臀部拍了几下,直到长姐板起脸来才怪怪坐下。
待到众人都用完麦饭,小房间内传出了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方静言接过妻子手中的食盘,朝她点点头。“我去服侍岳父,你歇会。”
冯氏知丈夫与父亲感情深厚,白日要出值,只有这个时辰才有闲暇去父亲身边坐坐,故而也不拦着。
“岳父,听七娘说您今日有些胃口,她特意为您做了些麦粥,我扶您起来再用一些。”房间略有些昏暗,方静言放下食盘点燃了木桌上的烛台,走到冯老的床边。
几声粗重的喘息后冯老才匀过气。“是静言啊,你回来了。先扶我起来吧。”
将岳父扶起靠坐在床边,手中膈人的感觉,岳父蜡黄凹陷的面颊与高高隆起不正常的腹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方静言尽力压下心中的不安,从食盘上取来麦粥,一勺勺为给岳父食用。
只用了三口冯老便拒绝再用,他腹部又开始胀痛,实在是吃不下也不愿意吃。
方静言也无法,放下碗给岳父顺顺气,在岳父的示意下坐在床边的小几子上,闲聊解闷。
早两个月前冯老便不能下床走动了,他不乐意孙儿们多在他跟前晃荡,虽说给他看过的医师都说这病不过人,但老人家总是不愿意孙辈们多接触患病的他,晦气。
女儿倒是尽心服侍他,只是女儿除了些家长里短也与他说不到一起去。只有这个女婿,冯老很得意自己的眼光,方静言是个好的,他当初没看走眼。
“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听女婿说了一耳朵办公的事,冯老半合的眼突然睁开,盯着方静言。
方静言微愣,随即立刻道。“无事。”
“你莫要瞒我,今日自进屋你便有些心不在焉,也决口不提甘军之事。可是情形有变?”冯老虽是卧病在床,通过方静言的口耳,他对外界也并非一无所知。
譬如他知甘军已兵临城下多日,亦知如今守城的两位将领中有一位姓蒯,正是夫人的幼子。
此刻方静言有些后悔先前为了给岳父解闷,也是真为守军胜了几仗心喜便与岳父略提了提,哪知会有今日。
他的脑中正想着该如何描补过去,却又听冯老说。“你莫瞒我。日日都被关在这狭小的方寸之中,若是什么都不能知晓,还不若早早去了,哪才是万事再无需过心无需挂心了。”
方静言心中仍有犹疑,今日的可不是好消息,且若非他是县衙文书,也当如城中百姓一般一无所觉。
此刻对上冯老清明的目光,方静言便觉无法隐瞒了。“蒯校尉领兵进攻甘军,已一日未归。”
冯老一怔,呼吸急促了几分,几息后又渐渐平缓下来。“行军打仗之事时有变动,不过是一日未归,也不见得就是恶事。”
“嗯,您说的是,是我年轻心浮了,倒让您跟着忧心。”方静言避开冯老的目光,浓密的眼睫遮蔽他眼中不安的神色。
冯老突然说累了,方静言服侍岳父躺下,带着食盘准备熄灯离开,却被制止。“灯先留着,晚些再熄。”
“是,您好生休息,有事只管唤我进来。”方静言在退出小屋前嘱咐道。
躺在床上,身边是照顾家里忙碌了一日已熟睡的妻子,方静言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蒯校尉领军一日未归是实情,然还有更要紧的方静言未说与岳父听,今日有士兵从城外奔回,言说他们中了甘军的埋伏,蒯校尉深陷其中不知情形,他们是侥幸逃回来的。
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方静言只觉胸口的气闷驱解不散。十四年前他逃难至阳城,便与许多与他一般的人那样都落户在此。
如今他早已娶妻生子,又接替了岳父成了县衙的文书,长官清廉公正,邻里关系和睦,他很满意眼下的生活,为何总有人要破坏这一切呢。
在得知甘军要打过来时他们阳城人是恐慌的,这些年阳城虽一扩再扩,终究并非要地,城墙固然坚固,但却不知能否抵御得了甘军的进攻。
然而不久前,夫人让蒯校尉领兵前来坐镇阳城,蒯校尉是夫人的儿子,又生的高大威仪,阳城的百姓对他充满了期待。
蒯校尉也不负众人的期许,数次出兵胜多败少。而一日前他领着他带来的几乎全部的士兵前去与甘军决战,他们都认为己方的胜算是很大的。
毕竟除了蒯校尉领来阳城的军队,据说还会有夫人自遥城派来的军队配合,如此甘军如何不败。
只是不知是哪处出了纰漏,他们不止败了,或许还是惨败,更要紧的是蒯校尉可能已陷囹圄,被甘军所擒,或是更惨的结果。
方静言的忧愁仅持续到了翌日的巳时,远处成千上万的士兵正朝着城门前进,远远的,守城的士兵便可看到甘军飞扬的旌旗。
敌人来了。守城的士兵发出了警报,然而也仅仅是让城中闻讯赶来的县令在城墙上焦虑的来回踱步。
蒯真带来的士兵除了被他留下的三百人,以及城中衙役、巡捕,甚至夜更,全部的小吏全部合到一处,也凑不出五百人来。这样的人数,这样的队伍要如何面对城外这数不尽的甘军。
更何况县令,守城的士兵,以及所有知晓眼下情形的人心中都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蒯校尉领兵出战,来到城下的却是甘军,那么蒯校尉身在何方?他如何了?
甘军给了阳城人答案,军队停在阳城下,蒯真自军中被押出来,立在甘军的最前方。
“阳城的守兵,你们的蒯校尉在我们手中,速速将城门打开,否则就用他的血祭旗。”洪亮的声音自下而上传入城墙上的一众人耳中。
县令顾不上君子仪态,与那些守军们一般贴在城墙边,尽力将身体拉长,想要将城下的人看得更清晰。
“是蒯校尉。”阳城的县令听到身侧的抽气声。
他该如何?这位从政十余年,一直兢兢业业的县令陷入了两难。
开城门,甘军便畅通无阻地占领了阳城。城中的百姓会如何?阳城之后的其他城池又会如何?
不开城门,蒯校尉只怕性命不保。若是其他人,县令或许咬咬牙也就硬挺住了,但蒯校尉是夫人的亲子,蒯州牧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无法抉择。
城墙上的人只是观望,迟迟没有反应,城墙下喊话的甘军又开口了。“开城门,或是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蒯校尉在城下被车裂。”
甘军的话音刚落,便有士兵从旁牵出五匹马来,他们给捆缚结实,手脚被束的蒯真松绑,又合力将他的四肢捆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牵在了马儿身上。
城墙上的人瞪大双目看到他们的蒯校尉即将赴死,有守军顶不住了。“不能看着二公子死,大人,我们开城门吧。”
阳城县令的死死盯着脖颈正在被套上绳索的蒯真,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身体也在轻微的颤抖。
当甘军为马儿腾出一片空地,拉住蒯真的绳子被绷直,他的身体悬空后,阳城县令终于开口了。“等等,我们...”
牵马的甘军士兵停下了,城墙上的守军们紧紧盯着他们的县令,蒯真瞪大了双眸眼中满是拒绝,然他的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开城门这三字是很难说出口的,城下的甘军见他又停顿下来,再次威胁。
“不要伤害蒯校尉,我们开城。”短短一句话耗尽了阳城县令全部的心力,此刻的他仿若被抽空了骨髓一般,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下滑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墙上,蒯真听县令要开城,更为剧烈地挣扎开,嘴里的布团被吐了出来。
“不可以开城,我命令你们不许开城门。”蒯真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喉咙泛起了血腥气。
然而他到底晚了一步,在阳城县令艰难地作下决定时,早有不忍心的守军快速奔下城墙,与同伴们合力将城门推开。
去年才被重新漆过的朱红色城门在金色阳光照耀下缓缓打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