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卧房,屏风阻隔,辛泽模糊见谢瑶倚靠在床头,精神如何却是看不真切的。
“夫人尚安否?闻二公子被俘,夫人重疾,泽急奔遥城。”谢瑶尚能坐起,辛泽放下半心。
“已无大碍。榕城的甘军可是已退?”阳城被甘军霍霍得几乎成为空城,遥城之胜亦是惨胜,眼下谢瑶心忧的唯有榕城。
“甘军闻得曾佺已败,阳城、遥城之困得解,臣趁其守将方寸大乱之际举兵出击,反攻得胜。围困榕城的甘军或死或俘,危机已解。”若非将围困甘军的主力歼灭,辛泽也不敢贸然离开榕城。
“如此甚好。我已无碍,不过修养些时日即可。此次再让曾佺逃脱,恐其复兵反扑,榕城还需阳羽镇守。”辛泽的这番话让谢瑶的心彻底落下,此刻才感到从骨缝中泛起的疲乏,她轻轻闭上了眼。
“确认夫人安好,榕城新胜,诸事待处理,泽不便久留。吕护卫等人之殇令人心痛,还请夫人节哀。”确认谢瑶身体无碍,辛泽亦要赶回榕城,只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的。
“此次二公子死里逃生是幸事,战事伤亡难以估量,二公子他却为同袍手足之死自责不已,还请夫人多加宽慰。”
双眸微启,谢瑶明白了辛泽话中之意。自醒来后她已后悔迁怒蒯真,只是一时伤心不忍相见,或许这反倒让那孩子伤心误会。
“真儿回来时受伤不轻,眼下养伤如何?”
“夫人何不将二公子唤来,母亲总比外人要仔细些。”辛泽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蒯真到了。他小心地瞄了一眼辛泽,绕过屏风跪到谢瑶床边。
“娘,孩儿错了。”八尺男儿,在母亲面前不过也是个孩子。
回城的这段时日蒯真既恐惧又内疚,亲眼见母亲吐血倒下被抬回城内,昏迷一日方醒,却不肯见他。阳城因他疏忽被甘军攻占,城中百姓被屠,救下他的那位少年被杀,潜入阳城营救他的吕易等人亦为他而死。见到他们被乱刀劈砍的尸身,蒯真几乎也没了求生的意志。
谢瑶的那一巴掌更是让蒯真给自己下了有罪的判书,若非谢瑶昏迷未醒,他亦无力其他,定会当场自裁赎罪。
谢瑶昏迷多久蒯真便跪了多久,身体本就有伤,兼之跪了一日,等谢瑶得知后让人将蒯真领下休养之时,他是被抬离的。
蒯真年轻,更兼心里牵挂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快,一日后已起卧走动随心,却见不到母亲。他心里清楚,吕易他们的死对母亲打击极大,或许母亲永远不会原谅害死他们的自己。
辛泽能说动母亲,蒯真心底十分感激。蒯真抬起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真的惧了怕了也后悔了。
“不是你的错,是娘不好,迁怒于你,你不要怨娘。”谢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孩子,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她是真不怪蒯真,那确实也不是他的错,她当时只是没有办法马上面对自己。
“娘。”有了谢瑶这句话,眼眶打转的泪终于寻得了出路,从蒯真已渐渐坚毅的面庞滑下。
辛泽没有走成,身体有所好转已能下床走动的谢瑶召集他们商议如何彻底灭除曾佺。
交战那日士兵追击十里后返回,谢瑶病倒,任融担忧曾佺会趁机反攻,派斥候日日察看,确实发现曾佺在收整军队,有反扑的意图。
阗州百姓命运多舛,内陆的稳定是无数阗州男儿用性命换来的,谢瑶再也不想被动挨打,这次她决定主动出击。灭了曾佺及甘军大部队,她相信如此以后很长一段时日甘平想要再攻打阗州都会力不从心。
谢瑶的想法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同,只有自身强势起来敌人在决定是否入侵他们之时才会有所顾虑。
辛泽、任融等人都感到欣慰,他们能隐隐感觉到谢瑶对外的态度有所转变,不会再一忍再忍。
在外来的阗州谋臣眼中,阗州的军队如此疲弱并不合常理,军备粮饷充足,又肯发奋图强,官民上下一心,从任何角度看这样的军队都该是一支长胜之师。
然整个阗州,甚至后来归附的锦州及丰州半数领地,除了一个谢都尉,以及后来加入又叛逃的马晟,居然寻不到一位有能力又有魄力的将领,这不应该。
对此谢瑶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大冀战乱十几年,她的领地丰衣足食,却并不去攻占其他州府,长期偏安一隅,只在被人打上门来之时才无奈反抗。
主上没有野心,她的臣子也没有锐进之人,或许有,但他们并不能左右谢瑶的意志,也就没有了。
这次虽仅仅只是追击甘军残兵,然此时曾佺所领的军队几乎已退回密州,若是以往谢瑶只会防守,故而此举让辛泽他们欣喜。
阗军在谢瑶的令下自遥城、榕城两路进发,在月溪河傍与曾佺收拢的残兵遭遇,双方展开大战。
致死曾佺都未明白为何他这位一代名将,统领几十万大军会败于阗州无名之辈手下。
消息传到连州甘平震惊,然正与北方乌含焦灼着的他已无力增兵进发阗州,原本算计用阗州之仓廪填补军费空虚的他在对手收到他东线战败的消息后发动猛攻,甘平的大本营连州被乌含撕咬下一大片领地。
若非李信偷袭达州并迅速攻占使乌含的作战重心偏移,整个连州都将落入乌含手中。两次战败已让甘平元气大伤,近几年内他是不会再有力气南征北伐的。
战后重建是个大工程,尤其是阳城十室九空,需要迁徙大量人口填补空缺。
当阗军再次返回后,他们让这座空城短暂地焕发了生机,那些幸运地躲过一劫的百姓在确认甘军被逐,他们的军队收复这座城池后,才流着泪从底地钻
出。
方静言一家是少见的大部分家人都保存的,孩子大人都饿得脱形了,但好歹都活了下来,除了他的岳父。
去外面领了救济粮,方静言与长子带了几个实诚的干饼后回来了。家人都饿得慌,一家人就着凉水先用了些饼,硬**的硌牙,肚腹却充实了。
一家人这才有力气收殓冯老,尸身早已腐烂,冯氏见此痛哭不已,两个女儿也抹着泪跟在母亲身旁,小儿子被方静言交到长女怀中,再次与长子一同出门。
阳城各处几乎被洗劫一空,但有一处便是贪婪如甘军也觉晦气不愿靠近的,棺材铺。
店铺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店门四敞,方静言进店后未看到掌柜,唤了几声亦无人答应。岳父须得尽快安葬,方静言借用店家纸笔些了借条压在柜台下,与长子协力扛了口棺材离开。
整个阳城都是哭声一片,他们的亲友挚爱全都死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两人。谢瑶入阳城之时见到的听到的便是这些哀音哀容。
迁来百姓还需时日,谢瑶先让阗军士兵重整阳城。被破坏的建筑需要修复,阳城现存的人数需要清点,守城的士兵亦需要选出来。
谢瑶也没闲着,还活着的人她一家一家去访,安抚他们,感受他们的苦痛,了解他们的需求,鼓励他们活下去,让已失去的亲友安心。
在阳城呆了十日,又来回于遥城与榕城,两旬后谢瑶坐上了回府城的马车。
马车晃散了谢瑶的心神,被压在心底的痛再次浮上心头。她无法忘记池羽触感冰凉的身体,魏敬、牧征他们染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无尽的自责让谢瑶的胸口再次发疼,她又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阗州这十几年,包括后来的锦州与丰州,在她的管辖下一直战乱不断,她可能是没有能力保住,至少应是没有足够的能力保住这些州府的。
这些年单是阗州境内被入侵者所屠的城便有五座,无数士兵因战丧命,百姓重复着悲惨的命运,都是她的罪。
此刻谢瑶对自己的选择产生动摇,或许她应如谭焱那般将州府彻底依附于乌含,而并非眼下的在乌含与帝王之间含糊不清。
不愿接受乌含调令为其四处征战的想法也显得那般可笑,阗州的战事并未因此少一场,反倒几乎全发生在境内,让谢瑶一次又一次地见到治下百姓流离与悲苦。
越思考越质疑,在回到长兴府,谢瑶欲要召集一众属官谋臣商议此事,却被与她一同归来的辛泽先察觉出异样。
辛泽单独面见谢瑶。“近日臣观夫人似有事不决,不知泽可否分忧?”
四目相对,谢瑶低沉地叹口气。“我欲要帅三州依附大将军麾下。”
辛泽立马明白谢瑶之意,他诧异。“夫人为何突有如此想法?”
自何沧乱政始,谢瑶一直是坚定的帝党,十几年来从未动摇。乌含便是察觉这点才数次致阗州求援于不顾,为的便是要逼迫谢瑶屈服。宁愿咬牙硬撑的谢瑶怎会突然改变心思。
辛泽来阗州的日子不短,自认对谢瑶还算了解,他知此时的她并非口头上说一说,而是真动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为何会如此呢?垂下眼眸辛泽无法理解,此次并非战败,反之他们胜了,且以目前局势,甘平短时日内绝无可能再犯边界。只要谢瑶的野心大些,甚至可趁甘平新败趁胜追击,反攻密州。
思及此处,辛泽猛然抬首,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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