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战争?此刻身处战场中的谢瑶或许是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是飞溅的血色,是倒下的身体,是绝望的嘶吼,是残忍的杀戮,是血腥的入侵,是残破的山河,亦是坚定的信念,是守护的决心,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与军队们同出城门后,谢瑶被引到了城下,她是要与她的将卒们同生共死,但冲锋陷阵并非她所能,她仍是只能在后方观战。
然所有遥城内的军民都清楚,他们的夫人与他们同在,她舍弃了相对安全的城内,选择与他们一同直面凶险的战场,这就够了。他们有了底气,有了必胜的信心。
甘军的阵列在最初的时候对阗军将士们是有阻碍的,先头冲锋的三百阗州骑兵在冲入甘军阵列后迅速被两翼的甘军截断后路,随后而来的阗州步兵面对的是来自三面的敌人。
逐渐镇定的甘军士兵似乎找回了战斗的感觉,他们的刀又一次扎入了一名阗军的身体里。但很快,那些得手后转移了目标的甘军士兵突然感到身体剧痛,他们或是低下头看不知何时插入身体的刀,或是想要回头看看身后偷袭他的是哪个,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永远地倒下了。
阗军的舍生忘死终究使甘军感到恐惧,他们身侧的同袍一个个倒下,很快又轮到了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人。
阗军的将卒血液在沸腾,他们眼中只有敌人,心中只惦念着身后需要他们守候的人,他们只知勇往之前。有一个同袍倒下则会有两个补上,他们是杀不尽屠不绝的,这样气势的军队怎么会不胜呢。
倒下的有阗军士兵,亦有甘军士兵。阗军士兵一往无前凭的是为了守护家园以及身后的亲人爱人,他们不怕死,他们愿意赴死。
甘军士兵为的是赏赐,是有口饭吃,他们许多甚至是被迫加入军队的,所以当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当染血的刀枪出现在自己眼前或是马上将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们惧了,他们退了。
曾佺手下的将领们极力想要阻止己方的溃败,但他们分身乏术,阗军们冲杀到他们面前,他们也要提刀应战。
底层的兵卒惜命,这些将领亦然。有将领在暂时脱困后策马至被亲卫护在中心面色铁青的曾佺面前。“大帅,兵卒已散,抵挡不住阗军,让亲兵护送您离开吧。”
曾佺不肯,他驻于马上,目视前方的厮杀与溃逃,除了愤怒还有不解。数次正面对战他的优势是明显的,但为何总会有被对方反攻成功的机会,这很不应该,至少在情感上他是接受不了也不能接受的。
又有将领劝曾佺离开,当阗军杀到外围的亲兵时,他的心腹也劝了。眼看再不离开就要被阗军围困,曾佺愤恨地扫了一眼遥城的方向,领着一众心腹将领不甘地后撤离开。
数千阗军趁胜追击了十里地,遥城外的同袍则清理收敛己方的尸体。
没有胜利的喜乐,谢瑶是在第五个人从那堆交叠在一起的尸身抬出后来到来的。
人被士兵轻轻放下,那是五张熟悉的面孔,凝固在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是陌生的。谢瑶还记得当初送他们离开遥城时的情形,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鲜活。
泪水在见到第六个人后彻底决堤,池羽双目紧闭地任由士兵挪动他的身体,那个活跃的多话的孩子永远地安静了。他缠着吕易切磋武艺,若是轮到他跟着谢瑶出门,整个队伍里必是他最聒噪的。
话多闲不住,还贪吃。不止一次求着九里她们给他些糕点食,分明是噬甜却总混说在长身体吃不饱。见几次祈食被她发现后又厚着面皮求到她面前来。
可不是在长身体吗,池羽如今也不过十九,还未成冠礼呢。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池羽稚嫩的面庞,谢瑶身侧安放的人更多了,牧征,魏敬,秦东,吕易,都是她的孩子们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面颊贴上池羽的头,谢瑶痛哭出声,她的衣裙上染上了惨烈的红。
士兵们安静地抬着这些尸体,有的悄悄红了眼,他们小心翼翼地瞄向谢瑶,想要上前安慰又都不知所措,他们能做的或许只有将被压在最底下的蒯真挖出来。
他们默不作声又动作一致,蒯真的身体被从最底下抬了出来,当他被放下时,抬他的士兵发现他还有生息。
“夫人,蒯校尉还活着。”士兵欣喜,又拍了拍蒯真的身体,期待他能醒来安慰悲伤的谢瑶。“蒯校尉,醒醒,蒯校尉。”
谢瑶的目光并未移动,蒯真却在呼唤中睁开了眼。耳边嘈嘈切切,又凄凄惨惨的声响让蒯真有一小段迷茫,直到他听清了眼前士兵的话,以及他母亲的哭泣声。
蒯真被扶坐起,循声看到母亲正抱着一个人在流泪,有人劝她也全然不理。蒯真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崩溃失态,听母亲在哭孩子,以为她错认他已死,爬着来到母亲身侧。
“娘,孩儿在这。”蒯真喊了好几声谢瑶都无动于衷,伸手揣上了她的袖臂,眼神担忧又不解。
他在这,他还活着,为何母亲视而不见?
手臂的晃动让沉浸在极度悲伤中的谢瑶短暂清醒,汹涌而出的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转动僵硬的脖颈,她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眼前这张焦急的脸是谁的。
母亲看他的眼神让蒯真的心漏跳了一拍,在他还在不解为何母亲用如此怨怼的眼神看自己时,脸颊挨了重重一巴掌。
捂着被打处,蒯真难以置信地睁大着眼,正在生成的委屈在鲜红溅到他身上、面上时变成了惊愕与恐惧,一片慌乱中他接住母亲倒下的身体。
谢瑶只觉得头昏脑胀,胸口闷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睁开眼是熟悉的幔帐,她已回到城内。
侍女见谢瑶已醒,欲要坐起,立即扶着谢瑶靠坐在床边。
“我躺了多久?”隐隐作痛的胸口让谢瑶说话亦提不起气。
“夫人,您昏迷了一日,药粥一直温着,婢子去取,您先用些。”侍女为谢瑶捏了捏被子,退到一旁。
侍女的话唤醒了谢瑶昏迷前的记忆,心底涌上来的酸楚盖过了疼痛。她张了张嘴想要问那些孩子在哪?他们的遗体是否被好生对待?但话问不出口,反倒是酸楚沿着心往上涌,在双眸处找到了出口。
压住泪意,谢瑶尽量平复心情。“不忙,你去将毛县令、白主簿,和任兵曹请来。”昏迷了一日,她需要知道曾佺有没有反攻,孩子们会理解她的。
“喏。”领命后侍女犹犹豫豫没有立即离开,在谢瑶看过来后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自夫人抬回来后蒯校尉一直跪在院内,已有一日了。”
抿紧双唇,刚被压下去的酸楚与痛苦再次席卷了谢瑶全身,孩子们去阳城是她同意的,杀害他们的凶手是曾佺,是甘军,她清楚之前的情绪完全是迁怒。
但此刻的谢瑶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若非是她,那些孩子是不会死的,他们还有大好的年华,他们不应该早早凋零。
“他也受了伤,让他下去修养吧。我身体还未恢复,暂时不见了。”谢瑶感到一阵无力。
“喏。”这次,侍女领命离开。
毛鲛、白茗和任融来了。隔着纱屏,谢瑶问了遥城眼下的情况,曾佺撤离的方向,以及让他们准备派兵收复阳城。
“自甘军败退,遥城之困已解,士兵们已清理战场。穷寇勿追,我军追击十里后见曾佺领残兵往东南方向逃窜便返回。我与毛县令、白主簿担忧曾佺会绕道退回阳城,昨日已派兵前往阳城,剿灭甘军余部。刚已接到阳城消息,甘军败退,阳城收回。”任融将谢瑶昏迷后发生的一切如实禀告她。
“幸苦各位了。”谢瑶满意他们的处理。
禀告过正事,白茗等人又劝慰谢瑶将养身体,待侍女端上粥药后,三人告辞。
两日后,辛泽风尘仆仆地赶到遥城。
曾佺曾兵分三路,带兵驻守榕城的辛泽与谢瑶及蒯真一般也遭到了一路甘军的进攻,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维持住榕城。若非曾佺战败的消息传来让围攻榕城的将领失了分寸,被他寻了破绽一举歼灭,他亦分身乏术。
辛泽是接到谢瑶似是身有重疾,吐血昏迷的消息,惊得魂飞魄散急匆匆赶来遥城的。
他万分担忧此刻甘军刚败,若是闻得谢瑶不好,恐怕立时会反扑,而失去谢瑶的阗州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伺强瓜分。
就算勉强支撑住了,如此乱世,即使是蒯黎,谢瑶的亲子,早早定下的继承人也压不住即将爆发的内忧外患。
在他抵达遥城后,谢瑶已醒,辛泽仍不放心,要亲眼见到才能安心。
服用过侍女呈上的汤药,苦涩在口中蔓延,拒绝蜜饯,谢瑶闭目靠在床边。医师看诊后说她忧思过度加上气急攻心才会吐血晕厥,为着以后需得好生静养。
她何尝不愿意放下一切只为一闲妪,只是身上背负的责任如此之沉怎能能随心所欲地放下,便是真要放下,也需得蒯黎能完全立起来。
思绪飘荡到长兴府,飘荡到长子身上,侍女的话唤回了谢瑶的心神。“夫人,辛录事求见。”
辛泽来了?伤感的情绪急速被压制,谢瑶担心榕城有变,立即让侍女请辛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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