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晕染成温和的色调,遥城之内无忧的鸟儿在枝头开始了它惯常的歌唱,但今日没有人有心欣赏它动听婉转的歌喉。
城墙上,统管弓箭手的百夫长仔细观察了城下的情况,对比距离,角度,风速等后,有所顾虑。“在前排的甘军确实在我方的射程之内,城墙上的这些弓箭手都是射箭的能手,只是二公子他们在最前方,避开他们是很难射中的。”
甘军将蒯真等人押在最前一排,又走进一射之地是为了让遥城上的人看清俘虏的样貌,但也没忘记防备着阗军的弓箭手,自上而下的攻击总是让人无力还手的。
“射箭。”谢瑶的目光始终未离开城墙下的那些人,除了开合的双唇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是静止的,如一尊雕像。
谢瑶不敢动也不会动,就连那两个字在她听来也飘飘渺渺,她的唇似是张开过,又像是一直紧闭着。
她没想过最终伤害那些孩子们的人会是她自己,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其他的法子。她不能确定自己能顶得住甘军的几次威胁,至少她觉得若继续拖下去很快就她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能怎么办呢?她的身后是数以万计的百姓和士兵,理智一次此次告诉她要以大局为重,她只能做出正确而残忍的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少受点罪。
谢瑶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连语气都是平淡的,在她周围的兵将们应当是能听清的,但众人似是都没听到,都愣在当场。
更甚那百夫长的双眼像是有疾,睁了又睁,眼球突出,要脱出眼眶去。
“眼下射箭我们很难保证二公子他们的安全。”百夫长吞吞吐吐。
谢瑶的脸绷得愈发紧了,同一个命令说两次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然而除了她,还有谁能又有谁敢下这样的命令呢。“射箭。”
“夫人。”这次,跟随而来的将领也忍不住开口了。他僭越上前,跨步到谢瑶身侧,担忧地看向她。
一旁的百夫长见谢瑶没有改变主意,只得归队,让弓箭手准备。途中又数次看向谢瑶的方向,只要她一声令下,不,只要她稍微露出迟疑或是不忍,他都愿意冒着违反军令的惩罚中止行动。
他没等到,他并不知晓谢瑶为了让泪水不流出来用了多大的意志,她哪能再反悔呢。她不能。
一轮箭雨落下,城墙上的弓箭手都刻意避开最前排的自己人,朝更远处射箭。这样箭的攻击力就大大降低了,除了极个别箭不幸扎入某个倒霉的甘军身体,这一轮下来他们的攻击没有起到任何实际的效果,反倒惹恼了甘军的统帅。
曾佺未曾想谢瑶这个女人会如此狠毒,连亲儿子都杀。在箭雨落下来后他便立即察觉了谢瑶的意图,他让微有骚动的士兵向后退出射程,并让人在箭停的间隙再次派人在城下喊话。
“既然谢夫人不顾母子之情,甘心做缩头乌龟,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想来这些人也无足轻重,我军便用他们祭旗。”
出了射程范围,再射箭也无意义,弓箭手收回拉满的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城下,每个人都紧紧握住双拳,愤恨地盯着城下,甘军欺人太甚。
遥城上的静让曾佺十分恼火,谢瑶没有反应,衬得他在唱独角戏。曾佺下令直接处决蒯真,若是谢瑶真连亲生的在眼前被杀都无动于衷,那其他人更是无用。
押着蒯真的士兵接收到命令,士兵将蒯真往前推,还在发热的蒯真被推直接向下栽倒。
又上前两个士兵左右将蒯真架起,已然昏迷的蒯真低垂着头跪着,露出脖颈。
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行刑士兵手中的刀被高高举起,它落下的角度经过精心计算,落下的位置应当是不会有偏差的。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放在城墙上的手指因陡然用力,指尖渗出鲜红的印记,谢瑶的心脏被攥得紧紧的,她已无法呼吸了,只有双眸紧盯着城墙下。
那个甘军士兵的手很稳,哪怕手中的刀分量不轻。他用这把刀处决过很多人,有敌人也有违反军纪的自己人。只要有空闲,他每日必是要将这把跟随他许久见证他无数功绩的刀擦了又擦的,如此,无论何时将其举起,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的刀都是闪耀着的,如同他想要立功的心。
斩杀敌军将领是一件很露脸的事,能在一众同伴中脱颖而出这个士兵很是欣喜的,故而他在行刑时,挑选了他认为的最有美感的姿势,也是最佳的落刀位置,保证能一刀将身首分离,他连头颅从什么角度,滚出去多远都估算过了,一切都是完美的。
如此精心的设计在刀落下的瞬间功亏一篑,士兵没有想过此时此刻,在重重士兵的包围下,在曾帅的注视下,居然会有人胆敢破坏这个仪式,让从未失手的他终究有了污点。
高举的刀晃了吕易的双眸,但他还是看清了刽子手的神情,命令是真的,他杀戮的眼神也是真的。
吕易怎么可能让蒯真在他眼前被杀害呢,他在所有甘军士兵的目光都注视着前方高举的刀,都在期待着刀锋落下时,用后背撞击身后没有防备的甘军士兵,挣脱了对方的控制。
虽然他的手还被反缚着,但已足够他冲到刽子手的身侧,将其撞开。
行刑的甘军士兵向前栽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最得意的表演已被破坏,顿时恼羞成怒,提着刀反身回来。
被吕易撞开的士兵也慌张地奔上前,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骑在马上的将领,心中更是不安。
架住蒯真的两个甘军士兵亦有一人去帮控制不住吕易的同袍,刽子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破坏他在军帅面前露脸的机会的人,心中已再想他的刀等会要如何下手了,而眼下,他还得先完成早该完成的任务。
吕易的行动给其他兄弟带了头,那些愤怒的,不甘的,勇猛的年轻人如同约定了暗号,纷纷挣脱身后的士兵,朝着蒯真与吕易身边冲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前排的甘军士兵许多都没反应过来,等见到那些俘虏将押着蒯真的另一个士兵撞开,见到他们用仍被束缚住双手的身体与刽子手争夺武器,听到曾佺气急败坏的吼声时,才终于回了魂,握着武器冲上前去。
一场混乱在城下上演,吕易他们没能作到反杀,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住身下的蒯真,让甘军士兵的刀剑不会落在他们要守护的人身上。
一个个阗州的好男儿扑了上去,鲜红的花蕊在空中绽放又急速湮灭在尘土中,如同他们的人生之末,绚烂而迅速凋零。
城墙上的阗军一个个目眦欲裂,他们咬紧的牙关散发出咸腥的味道。
他们的人在城下被甘军屠杀,他们的城即将被甘军攻占,还能忍吗?不能。
谢瑶呢?她还能忍耐吗?更不能。
任融与白茗急匆匆地赶来,见到城下的惨状,担忧地看着谢瑶。当着母亲的面杀她的孩子是怎样的残忍,他们都担心谢瑶会支撑不住。
谢瑶是撑不住了,隐忍了许久的泪水从眼眶滑落,但她必须撑住。
黏在城下的眼光被收回,谢瑶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看过,从他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告诉她,他们的心和她是一样的,这就够了。
谢瑶在下城墙之前只留下一句。“此处我托付给赫光你了。”
自城楼快速而下,谢瑶见到的仍是与城墙上相似的面容,一样的神情,显然已有人将城外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们。
谢瑶来到军前,登上马,看向她的士兵,她的子民。“阳城被屠,无人生还。甘军在城下以蒯真为质,现亦被阵前斩杀。曾佺立即便要进攻遥城,他是名将,我们不是对手。用不了多久我们脚下的土地便要易主,我们的百姓会被屠杀,我们身后的亲人失去了保护将直面甘军的蹂躏与践踏。我们的父母将失去他们的孩子,我们的妻儿将无依无靠,你们甘心如此任人宰割吗?”
“不甘心。”一众士兵激动地嘶吼,连周围聚拢过来的普通百姓亦被牵动附和,群情激荡。
“我也不甘心,我欲与曾佺决一死战,你们愿意与我一同出战吗?”谢瑶问。
“愿意,我们愿与夫人同战。”这次回应的声音比先前更为嘹亮。
“好。此战我与你们同在,要生我们一同生,若败我们一同亡。同生共死,绝不相负。”
“同生共死,绝不相负。”士兵们同声共气,此刻他们所有人的念头都是相同的,与城外一墙之隔的甘军决战,击败入侵的敌人,哪怕此战会丢失性命,他们也在所不惜。
在眼皮底下看着阗州的这群小崽子的作为,曾佺的恼怒可想而知。备下的这一切没能让遥城的人崩溃,反是助他们气焰,遥城内那句“同生共死,绝不相负”之呐喊,相隔几里亦清晰可闻。
前方的混乱已平息,该被处决的人也丧了命,已有士兵去翻动叠在一起的那些俘虏,他们听到从遥城内传来的喊声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正前方,他们即将要攻陷的城池,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了些微的惧意。
遥城的门被打开,先冲出来的是一队三百来人的骑兵,步兵们紧跟在骑兵身后手持武器与护盾的狂奔向前。
气吞山河,无人可挡,阗军的气势使甘军有片刻的混乱,在军官们的压制下快速平息,并列队组织迎击。
骑兵的长刀嵌入到第一个甘军士兵的身体时,双方这一战彻底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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