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荧惑幻境(七)

落衡片刻地失去意识,等再回过神来时,熟悉的喧嚣刹那涌入耳朵,引得头嗡嗡地疼。

他晃了晃不清醒的脑袋,却突然被一条胳膊勾住肩膀往怀里一带,强塞着灌了一杯酒,半数酒液顺着下颌线流入微开的衣领,半数在口腔中释放醇厚的桃花香。

“咳……咳……”

他推开桎梏的手,扶着桌角猛烈地咳嗽。眼前逐渐清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燕回担忧的脸。见他止了咳,急忙递来杯晾凉的茶水,手无足措地盯着他看。

水浸润干涩的喉咙,落衡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是一个半开放的小阁楼,清新淡雅,栏杆边上垂着盒子灯,和先前看到的类似,想必是清欢居。

燕回见他失神,轻轻扯扯他的衣袖,担忧问道:“春山哥,你没事吧?”

落衡这才认真看到燕回的脸,看起来比幻境外要小上几岁,脸还未张开,稚气未脱,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扎个高马尾,是个十足十的少年郎。

倒是他唤的春山是谁,他怎么入个幻境成了别人?

“哥?你还好吗?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燕回见人没有反应,以为是醉了,起身来搀他。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刚刚揽他的臂膀又搭上来,那人靠的极近,酒气喷在他的脖颈,他微微侧了侧头,好看的眉毛微拧。

“不行,春山,燕回,你们可不能走,还没商量出来如何继续追求云云呢,我要戒骄戒躁,屡战屡败!”

落衡拧着那人胳膊,下一刻就能捏碎骨头:“你放开,不然我立马走。”

那人弹簧一样弹开,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落衡呼出一口浊气。

燕回还是不放心:“春山哥,你还好吗?”

落衡闻言温柔一笑:“没事,今日佳节,多饮些酒也无妨。”

他在心里给自己的温柔表现打了个满分,若是嗡嗡那丫头在估计得施个法驱邪。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原来如此,看起来这个春山对燕回意义非凡啊。

燕回听话点点头,给落衡加了块牛肉:“哥你吃点菜,少喝些酒——崇文哥,你也少喝些。”

崇文蹭到燕回身边,给他的空杯续满桃花醉:“若不是今日是上元佳节,尚伯父能放你俩出来偷半日闲,平日里能有机会一醉方休吗?”

燕回饮了酒,反驳道:“那是师父严格要求,俗话说严师出高徒……”

落衡听到“师父”时眼睛一亮,本来混沌不清的脑子立刻清醒,往近凑了凑,试探问道:“你师父是……哪位?”

燕回面上又浮现出担忧,谈了谈额头温度,说着就要把脉:“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我给你看看。”

没想到燕回还会医术,落衡手一抽,把他的手盖在手下,轻拍安抚道:“没事的,就是有点醉。”

也不知进入幻境,附身他人会不会改变脉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幻境停留过久对身体有损害,也不知外面那个修为欠佳的小蛇妖还能撑多久,带出燕回才是正事,他可不想出师未捷死在荧惑幻境里。

“你呀,酒量不行就不要喝这么多,看把我们小燕回担心的。”崇文见他无事,又换上洒脱随性的神情,“你是真醉的不清,能把你那黑脸老爹忘了。”

崇文给自己和燕回续了酒,给落衡添了温茶,感慨道:“忘了也好,得一阵清闲,要是我每天对着冷漠严肃的尚左使,还得高标准练功,非得疯了不可。”

燕回执拗道:“那是师父对我们寄予厚望!”

“哦哦哦好好好。”崇文拍拍着急瞪眼的燕回的肩,“你家师父最好了,天下第一好。”

神瑛台尚左使……一个会容火符和扶摇步的人。

落衡抚着茶碗轻笑,心中盘算:“有意思,看起来神瑛台他是非去不可了。”

崇文皱巴着脸,憧憬道:“要是我家云云日日见我,就算她对我尽是冷眼讽刺,拳打脚踢也行,我也甘之如饴。”

燕回不解:“纤云姐现在不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呆子,我说的是日日相见,你还小,不懂儿女情长。”崇文托着腮想入非非,“若是心爱一人,便是朝思暮想,时刻都想见她,这一瞬比上一瞬更爱。那纯真的爱啊,像飞瀑长流,像青松不衰。”

燕回仍是不解:“书上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可是这个道理?”

“呆子!”

落衡不由得笑出声来,若是“笑燕回”现在这个吃瘪的表情出现在之前的燕回身上,是说不出的滑稽。

燕回的耳朵都红透了,瘪瘪嘴:“哥……你别笑我……”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崇文醉了,有些意识不清,趴在桌子上玩弄空了的酒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娶纤云为妻,爱她,敬她,守护她,永不背弃。你们呢?”

燕回倒是个千杯不醉的,酒来者不拒,脸色还不变,意识清醒。他像在是思忖一个郑重的问题,抿着唇,眼睛亮晶晶的。

落衡饶有趣味地支着胳膊听。

燕回眸子亮了亮,认真答道:“我燕回一生定扶危济困,匡扶正义,仗剑天涯,守护百姓安康。”说罢又去偷瞄春山的态度。

崇文有些控制不住力道,拍着燕回的肩大加赞赏:“心存志远,终至千里。以后的神瑛台是你的主场!”

落衡轻笑,投去赞扬的目光。

少年向来不识天高地厚,放眼处皆自负才高八斗,虽是自命风流,倒也坦诚无忧。

可还真是个孩子。

短短几年,燕回又是怎么成长为沉稳冷峻、果断睿智的大人的呢?

“孤独的人都成长的很快。”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落衡笑容一僵,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燕回小心问道:“那春山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以石为床,以木为枕,以水为帐,以自然为伴,以风月为伍。门对清风,户绕流泉,梵宇为邻,桑麻可话。对一壶酒、一溪云。足矣。”

这话他今日说过两遍了,都是在幻境里,做不得数。

落衡给自己倒一杯桃花醉,一饮而下,敬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却错过了燕回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回去已到后半夜,人影渐稀,落衡和燕回慢慢往回走,落衡心里盘算着怎么告诉燕回这是幻境,毕竟现在的燕回可不是那个敏锐机敏的燕回。

他不说话,燕回便也不开口,两人静默无言,留下拖长的一对影子。

如果知道后面的发展,落衡宁愿这条路长些,长些,再长些……

绕到神瑛台后门,燕回正要推门,落衡敏锐嗅到一丝血腥气,他猛地将茫然的人拉到身后,谨慎地推开木门。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血腥味扑面而来,落衡看到院子里横陈着两具尸体,血迹横流。

身后的燕回再愚笨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慌乱地就要往里冲,落衡立刻去拦,却还是晚了半步,门被推开,惨案铺陈在两人面前,令人作呕的血味争先恐后往鼻子里钻。

燕回踉跄着奔去一个中年人身边,跪倒在地,顿时泪流满面:“师父……师父……你醒醒啊!”

他颤抖着手去碰师父的胳膊,摸到的是凉了的尸身,攒齐勇气去试探鼻息,毫无生息。他这才真正意识到,终日耳提面命,虽冷脸相待但关爱备至的师父是真的不在了。

他又去看师父紧握着的师娘,也是凉透的尸体。

他趴在两人身上痛哭流涕,悲痛欲绝。

落衡四处巡视,不大的院里有一树巨大的紫藤萝,搭了花架,占了大半个院子。尚春山此时应该伤心欲绝,但他不是他,隐藏在暗处的危险才是他关注的。

他去拉燕回,此地不宜久留,可经此大创、沉浸在悲伤中的燕回又怎么轻易离开,还未等他成功拽起燕回,紫藤萝里便射出几个暗镖,出手果决,力道极大。

落衡暗道一声不妙,拽起燕回后领侧边一拉,看看躲过去了暗镖,燕回的侧脸却被卷挟的劲风划出一道口子,登时就见了血。

没给他们留喘息的时间,紫藤萝瀑布里便窜出几个身形矫健、行动敏捷的黑衣人,招招凶狠。

若是只有一人,落衡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能从这几个高手手里逃脱,何况现在还带着一个神志不大清醒的燕回。

那几个黑衣人瞧出燕回战斗力不高,集中攻向燕回,对方本就占据人数优势,四面八方袭来的刀剑纵使落衡有三头六臂都防不胜防,一时不备在后肩划伤一道口子,深且长,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染红白衣。

落衡皱了皱眉,他又不是春山,怎么疼也要他受着,这什么破幻境。

好在他伤惯了,这点疼还算不了什么。

把燕回从劈下的刀下拉开,抬脚踹飞刺客,动作抻到伤口,落衡无意识发出一声闷哼,手里夺了刀,果决抹了近身刺客的脖子,血喷射而出,染红了前胸的白衣,溅到他俊秀的脸上。

被他护在身后的燕回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再流泪,未干涸的泪痕混着溅到的血粘在脸上,震惊地望着春山背上深可见骨的伤。

刺客减损大半,剩下的忌惮地围成个包围圈,刀剑横亘在前,等待时机。

趁着这功夫,落衡目光如炬,在刺客身上流转,生怕什么时候偷袭,语气焦急对燕回吼道:“你要是只会哭坟,我不介意直接送你下去和你师父师娘哭去,若是想活着报仇,就振作点!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废物怎么能匡扶正义!燕回!醒醒!”

在幻境里死了,现实里会不会就长眠不起呀?所以,燕回,那个足够强大的燕回,快醒醒吧!

燕回灰暗的眼睛重新聚拢起光,复仇的念头如烈火燎原,撑得整个心脏为之狂跳不止。

新一波的进攻又开始,好在燕回不再一味靠落衡拉扯躲避,他师父日复一日的严格要求所幸是起了作用,伤不了敌人起码能保护自己。

可落衡就算是战斗力非凡,身后还裂个大口子,在持久作战上可真是不占优势,对方也看准了这点,在故意拖延时间。

白衣染成红衣,像是地狱的修罗,嗜血的眼眸满载杀意,落衡把贯穿刺客身体的刀拔出来,体力耗尽,握刀的手都在打颤。

太狼狈了,要是他的灵力还在就好了,哪还会如此费周折。

他得抓紧时间唤醒燕回了!

他拉过燕回的手腕,逼迫他与自己相视,一拳毫不怜惜砸在脸上:“燕回!想想华阳城,想想花朝节,我是落衡!这是幻境!华阳城还等着你去守护!快醒醒!”

他抬手划伤右方刺客胸膛,后方刺客看准时机在大臂上砍下,落衡放弃握着的刀就躲,再快大臂上仍是多了道剑伤。

燕回这次反应极快,手里的剑掷出,命中刺客胸膛,躺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生息。

这是最后一个了。

终于结束了。

落衡对燕回赞扬一笑,那是春山对师弟的赞扬。至于落衡,他想揍愚笨的燕回一顿,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落衡体力早已透支,顿时卸力,两眼一黑,膝盖一软,径直就往地上栽去。

燕回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捞在怀里:“哥?哥,你没事吧?”

呆子,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没事吗!

落衡全部的体重压在燕回身上,呼吸都带着肺在疼,身上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失血带来的头昏让他眼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攒了些力气,勉强能看清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清秀的脸上沾了血,他很想替他擦去,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听使唤。

燕回赤诚的眼睛投来担忧的目光。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眼睛这么好看。

长剑刺破空气的声音在深夜寂静的小院格外明显,有个装死的从燕回背后偷袭!

落衡用力侧推开燕回,却再也没有力气躲避,他甚至能听见剑身刺破皮肉和内脏的声音,能感受到血液带着体温飞快地流逝。

这个燕回反应力怎么这么差啊,为他死好不值得,他的一世英名就要葬送于此了……

是起风了吗?怎么这么冷……

燕回被推的跌倒在地,一抬眼便看到落衡利剑贯穿胸膛,猛地喷出一大口血。他捡起一把刀,直插进刺客的脖颈。

他杀红了眼,泪水夺眶而出,混着血水成了红色,他接住落衡如落叶飘落的身影,颤抖着嘴唇哽咽:“落衡……”

对上那双明亮却内敛的眸子,落衡知道那个成熟稳重的燕回回来了,想开口却是鲜血喷出。

幻境快点结束吧,伤口太疼了。

又是熟悉的失重感,这次落地落衡没能潇洒,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幻境里被伤到的位置还在作痛,尤其是那贯胸一剑,疼得他眼前直发黑。双脚刚踩到地,腿就不争气地软倒,好在燕回又捞了他一把,才没有来个五体投地。

心脏好像还没从坠落的感觉中缓过来,砰砰砰像是要跳出来似的,喉间哽着什么东西,吞也吞不下,一咳就带着一团血污。

所幸幻境里的伤口并未带到现实,就是这一身疼避不开。

燕回帮咳嗽不止的人顺着背,撑着他的大半体重,紧张问道:“你没事吧?”

闻言,咳嗽不止的人一激灵,挣脱怀抱,踉跄几步找到树干作支撑物,沙哑着嗓子颤声指着他:“我是谁?”

燕回不明所以,又要上前查看,被落衡警惕的眼神制止,立在原地有些手无足措:“落衡,你是花神落衡。”

呆子!有事没有不会自己看!要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真是白瞎!

是现实,落衡松了一口气,弯着腰靠在树干上顺气,他实在是没有第二条命搭给燕回。

半天前他还是花神临世,受信徒朝拜,半天后就形容狼狈,站都站不稳,真是托了燕回的福。

他现在乏的紧,身上也疼的厉害,急需修整,没力气和他在这周旋。勉强提起一口气,惨白着脸对燕回一笑:“花开花落终时有,相逢相聚本无意。今日就此别过,来日有缘再见。”

见落衡说话都费劲,燕回快步上前就要掺着他,提议送他回去。

落衡慌忙抬手制止:“不劳烦燕兄了,回去的路我还是能找到的。”

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张传送符,默念法诀,青绿光芒褪去,人已没有踪影。

正要下山,燕回听见高处有个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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