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宵禁，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处处是欢声笑语，市坊上悬着大红喜庆的红灯笼，售卖各色花灯爆竹的摊贩吆喝着，百姓们换了新衣，拖家带口的提着花灯游街。

空气里满是甜甜的香，刚出锅的栗子和酸甜的糖葫芦，还有造型美轮美奂的糖人。

早春的花今日开的烂漫放肆，姑娘们以花制胭脂水粉，手捧鲜花，携三两好友同游，淡淡的馨香揉在人流中，散在街头巷尾。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茶楼酒馆里人头攒动，跑堂的忙的脚不沾地，换了最薄的衣衫还是被汗水浸透，仍是不敢停歇。台上好戏开场，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落衡被人群推着往前，眼睛不自觉地四处打量，目光落在一个个不曾见过的物什上。

南海不缺水晶宝石，稀世灵药，可就是没有这些人手工做出来的小玩意，算不上精巧，但有趣的紧。

游人如织，燕回不敢松懈，警惕着周围躁动的人群，一边分出神注意着没怎么见过这番场景的落衡。

本可以就此分道扬镳，一别两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嘴快留那人过节，明明也就是半天的相处，缘分也就该尽了。

刚送还了小贼偷盗未遂的荷包，顺便还被塞了一只龙灯作为答谢，还未来得及婉拒，燕回一抬眼四下却没有青衣墨发的身影。

他心里一震，慌忙道声谢，拔腿推开人流就走。

好在高挑挺拔的身影不算难认，乌压压一片人中鹤立鸡群，挤开拥挤的人群，燕回瞧见那人正眼巴巴地望着糖画的铺子。

老板手腕灵活抖动，熟练提肘转弯，一气呵成，一条活灵活现的龙就做好了。“客官，五文钱。”

落衡正望着糖画出神，闻言下意识在怀里摸索荷包，却摸了个空。有人挤的他一个踉跄，意识回笼，他微微侧身让出道，尴尬笑道：“我……”

“我来帮他付。”

话还未说完，燕回打断他，径直付了钱，取了糖画递过来：“今日人多，多有钱财遗失案件，之后多加留意。”

落衡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了，改日请你吃饭。”

“诶，老板，这龙怎么没有眼睛。”落衡瞧见那糖画上龙眼位置空洞一片，神采大打折扣。

老板做完这最后一单，正着急收拾着铺子：“哦这个啊，眼睛是龙魂魄聚集之地，点上眼睛，龙就有了灵魂，就会飞走的。”

落衡半仰着头打量糖画空洞的眼眶，许是老板太过着急，龙须断了半截，看起来萎靡不振，歪头搭脑的。

“飞龙在天……”

遭人忌惮……

落衡的眼神瞬间暗了暗，嘴唇微抿，举着糖画的手也耷拉下来。

还未等燕回从突然落寞的眼神里品出些别样的情绪，他便整理好了神情，依旧言笑晏晏。

燕回好奇问道：“老板，今夜生意如此好，怎么这么快收摊？”

“平昌坊那边有花灯游行，我得带着一家老小去看，热闹着呢。”

燕回注意到落衡眼睛亮了亮，提议道：“平昌坊在东面，很近，可要去看看？”

这正和落衡心意，可这游人太多了，磨蹭过去可要耽误不少时间。

“走下面太慢了，不知燕兄轻工如何，不如比比？”

四目相对，未发一言，两人默契点地，借力窜上屋顶，在瓦舍高楼上跳转，你追我赶，龙灯里的烛焰明明灭灭，飘摇不定。

燕回调动灵力，惊鸿照影般，扭身从坊间搭起的脚架反超，落在后面的落衡瞧见他的功法，心下一惊，重新打量着那人。

燕回所用的轻功与他的扶摇步同源，可他一个人族又怎会神界的功法……

这个燕回身上的惊喜还真不少。

他加快几步，手搭在燕回肩头，借力一撑，从头顶轻盈背越而过。

落衡身形矫健，微风将青色的发带吹起，锦缎上暗纹流转，柔顺的发丝在身后铺展开来，在浓厚的夜色下像是水墨画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屋檐就此而断，前面是高塔巍峨，隔着两丈宽的街道，下面是人流拥挤，人声鼎沸，宝马香车，他忽地脚尖一点，展臂乘风，飞身轻盈越上木塔屋檐，如神鸟仙鹤般立在屋脊上，旋过身来，眉眼含笑地望着燕回。

燕回稳定踉跄的身姿，抬头微微一愣，只见仙人长身玉立，翩若惊鸿，身后火树银花绚烂，漫天星辰璀璨，竟是看的出神。

一高一低，微风拂面，衣袂翻飞，两人对望，四目相对。

找了个朝东临街的塔面坐下，落衡试探道：“你轻功着实不错，是何种功法？何人所受？”

“名为逐月，师父所受。”

御风之术各路仙家略有不同，可修扶摇步的也就万象城的四位，却是早已湮灭。

落衡正欲再追问，下面的人群爆发一阵惊呼，注意力瞬间被牵走。

他朝着声源处望去，不远处一座独栋的楼阁在牌匾两侧展开一对巨型盒子灯，灯内暗藏的火药将一层层的花灯炸出，形态各异，连串的彩灯，莲花灯，仙鹤灯……竟是多达十几层，最后一层是一条神采奕奕的飞龙，龙首上扬，似要腾云而起。

观望的人群又爆发一阵惊呼，掌声雷动。

燕回：“那是清欢居，城里最有名的餐馆，清淡却不寡味，有空可以去尝尝，应该合你胃口。”

“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清欢居的老板很会起名字，”落衡一笑，将燕回一直拿在手里的龙灯举起，打量着和清欢居的盒子灯比较，“品味也不错，做的龙灯好看多了，难怪闻名遐迩。”

落衡闭者眼听人流中的呼声和远处悠扬的笛音，惋惜道：“此情此景，应有美酒相配。”

燕回闻言一勾嘴角，终是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算的上真诚的笑。想起三年前的元宵佳节，也是在清欢居，少年风流，诗酒年华，三人豪言壮志，不醉不归。

落衡盯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打趣道：“有美人相伴也不亏。”

燕回扫过去一个眼刀，嘴角的弧度却没放下。

火药“咻”一声窜上高空，声音尖利洪亮，如凤鸣萧萧，花火繁琐如古老的咒文，绚烂瑰丽，布满半片夜空，灿如白昼，一树繁花，流光溢彩，闪烁的亮光映照着每个抬头仰望的人的笑脸，一夜繁华。

祈福的孔明灯缓缓升空，载着希冀和企盼，淡黄色的亮光透过薄薄的油纸向信奉的神明祈愿，惟愿心愿得偿。

下面滞留赏灯的人群又流动起来，一量量巨型花船缓缓驶来，车上灯光熠熠，车身缀满绚烂夺目的百花灯。

下层一众女子羽纱轻动，身姿飘逸，婉若游龙，舞姿摇曳，勾魂摄心；往上一层是箜篌箫笙，琴笛锦瑟，曲调悠扬；这层斜伸出几股粗壮藤蔓，搭成空中第三层。

一女子身着华服，仪态万千，犹抱琵琶半遮面，唱道：“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

歌声婉转悠扬，穿透浓浓夜幕，唱尽满园春色。

落衡身形不易察觉一颤，全神贯注注视着高台上的吟唱的歌女。

她优雅曼妙的身姿和婉转动听的歌声都与记忆深处的人相合起来。

他支起身子，妄图再仔细瞧出点细致的东西来：“她是谁？歌声悦耳，词填的也不错。”

“看这架势是百花楼的花车，高处的许是紫琼姑娘。”这调子与幻境中鲛人所唱别无二致，燕回的目光在落衡和所谓的紫琼身上打量，暗暗揣度其中的玄机。

落衡自知失态，勉强僵着嘴角维持潇洒风流，装模作样收了目光，仰躺着欣赏天上繁星。

今日他在燕回面前情绪外露太多次了，偏偏燕回心思敏锐，观察入微，定是引起了怀疑，引得他太过关注百害无一利。

可落衡的伪装落在燕回眼里毫无作用，反倒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俯瞰着落衡，语气也不似先前温和。

花神的身份太过敏感，信徒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没头没尾的幻境，他不禁怀疑落衡的来意，真是祈福送瑞这般简单吗？

满身裂痕的王都再也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燕回试探道：“我听着紫琼姑娘所唱的似曾相识，可是南方盛行的小调？你自南方来，可有听过？”

落衡听出其中深意，直视着燕回审视的目光：“我自幼耳拙，不通韵律，听不出南方北方有什么区别，倒是可惜了天上曲入了我这俗人耳。要真要这么说的话，听这曲子词，大抵唱的是江南村落新春的景色，或许真是产自江南一带，燕兄好耳力。”

他皮笑肉不笑，桃花眼平静注视着那人：“我由南海北上，一路跋山涉水，片刻不敢停留，恐误了二月二时机，紧赶慢赶才赶到，哪有时间流连歌舞乐坊，品茶听曲，不及燕兄好雅兴。”

落衡好看的眉尾上扬，谎话张口就来。

燕回闻言作势一笑，缓缓放松绷直的脊背。他知此时针锋相对也问不出什么，就此作罢，来日再多加留意。

但愿是他多想，希望过了今晚再无牵扯。

两人各怀心思，静默无言，与下方的的喧嚣割裂。高处只有冷风孤寂，星光璀璨，和漫天所求。

落衡将沉重的念头暂时抛除脑后，远眺东方的星幕，掐指一算，天时已到——龙抬头，角宿当出，见龙在田，阳气自地底而生，物换春回，鸟兽生角，草木甲坼。

等了又等，他又再算了一次，东方苍龙并未出现在他该出现的地方！

日月五纬一轮转，四季轮转，如环之循，如轮之转，星辰变换，日月相替，天时不会出错，那错的便是星象……

他抖得一激灵，或许他们从未出幻境！

耳边的喧嚣潮水一般褪去，夜幕扭曲成线，孔明灯被烈焰无情燃尽而后吞没在一片漆黑，一阵地动山摇。

落衡矫健翻身而起，伸手一拽扑了个空：“燕回！”

可燕回却无动于衷，像是未曾听见一般。

飞快地随周遭景致消失在一片昏黑中，龙灯不见了，糖画也消失了。

落衡在黑暗中快速坠落，面前景象流转，是他与燕回今日所见所闻，画卷一般风卷而过，最终归于一片虚无。

他迅速调整身体，落地时一个踉跄，溅起不小的水花，所幸没有摔的狼狈。

他环视一周，一片昏黑，空旷的很，能听到自己心狂跳的声音。水面不深，淹没脚背，却冰冷的很，潮气从骨缝钻进身体，在每一块骨头上叫嚣。

寒气凝成浓厚水雾，飘渺地飘虚空，隔绝每一寸目光地探望。

“燕回，燕回，你在吗？”

此处寂寥空旷，只有回音声声绕和自己愈沉重的呼吸声，料峭春寒，浓雾弥漫。

忽地，有脚步踏在水面的声音，来人轻功不怎么过关，速度虽快动静却是不小。

落衡迅速稳下呼吸，目光炯炯，警惕望着四周。耳朵一动，听见利器划破空前的呼啸声，微微侧身一避，幅度不大，精准躲开朝着面门而来的暗器。

他轻哼一声，挑衅道：“暗器用的也不怎么样嘛，还有你那轻功啊，得多练，拿出来也不嫌丢人的。”

“还是说……”他眼眸一垂，再抬起时杀意外露，嘴角荡漾的笑意给姣好的面容平添一股邪气，“你不是人呀……”

话音刚落，一整排的暗器齐刷刷刺来，落衡闻声旋身躲开，没伤到一根头发丝：“小妖，再不现身，小心受伤哦。”

那藏在暗处的小妖运起拙劣的轻功转移位置，却不料因此暴露。

落衡指尖夹着一片细长的竹叶，听到动静后手腕翻飞，叶尖闪着青绿色的竹叶劈开水雾飞速弹出，瞬息便听到浓雾之后一声闷哼。

猎物落网，他笑意更深深，抱胸信步慢悠悠踏水而行：“我建议你别乱动，也别运功，这叶子上淬了天青雨，是一味剧毒，你越动毒素扩散的越快，离死……也就不远了。”

听到小妖脚步声消失，只剩下逐渐沉重的呼吸，落衡笑道：“可真是惜命的小妖，真听话。毒发的滋味不好受吧，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寒气入侵五脏六腑，像是溺水一样喘不过气。不过你放心，不会死那么快的。”

小妖听话地停下灵力运转，浓雾消散，落衡看见了半跪忍痛的罪魁祸首。

那双眼睛里竖着的瞳仁闪着狩猎者锐利精明的光，看到敌人后下意识遵从本能地左右摇晃身体，喉间发出“嘶……嘶……”警告的声音。

原来是只几百年修为的小蛇妖，连兽型都不能自如控制。

那双黑暗中亮闪闪的眼睛格外讨厌，落衡收了玩笑的神情，声音低沉毋庸置疑：“把眼睛闭上。”

处于劣势的蛇妖不敢反抗，闭上眼睛，往后缩了缩身子。

遁入黑暗的慌乱对野兽来说是极致的危险，缺少对外界最敏锐的感知意味着对危险几乎毫无预见性。

落衡夹着片竹叶抵在他脖间：“另一个人呢？”

小蛇妖下意识睁眼，对上落衡冷漠的目光，吓得一瑟缩，慌忙又闭上了眼睛，凝出一个透明的水球——里面是一方小世界，有人物穿行。

“把他放出来。”

小蛇挨过一阵铭心蚀骨的疼，抽着气道：“这是他的执念形成的幻境，我放不出来。荧惑幻境一旦开启，只能由执念者自己结束，外力干扰会破碎幻境，连人一起。”

落衡闻言掐住小蛇脆弱的脖颈，慢慢收紧，语气带着丝丝的笑意，手下的力度却是不断加大：“那怎么办呢，我可不太有耐心。”

肺内的空气一点点耗尽，小蛇面上因缺氧而惨败，內腑翻江倒海刀刻一般疼，他磕磕巴巴道：“我……我能……送你进去，唤醒他的意识。”

落衡手劲一松，还未等小蛇喘过一口气，又重新卡紧气管：“我劝你听话，不要耍什么花样，你的毒没有解药，三天后必死无疑。”

“好……好……”

下一章美强惨虐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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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荧惑幻境（六）